孙颙
生于上海,1979年出版第一本小说《冬》,迄今已经出版《雪庐》、《风眼》等八部长篇小说,并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随笔集等二十余种。曾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
长篇《两间》(孙颙)简介:
戊戌变法失败后,七君子被问斩菜市口,谭嗣同的幕僚徐方白在血雨腥风中出逃,飘零在上海滩。纷纭复杂的东方开埠口岸,充满了一个古老国家在毁灭与新生间的挣扎:清王朝穷途末路出尔反尔,西洋人坚船利炮得寸进尺,各级官员为高官厚禄极尽任性糊涂,一干能臣于危局中机关算尽,革命党人尚在异国他乡积蓄着剖天之力,而江湖中正充斥着义和团血性莽撞之气……满蓄“直挂云帆济沧海”之志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要怎样在沧海横流中完成“补天”的责任?又怎样在新旧交替的时刻先完成自身现代化的转型?铁屋子里的徐方白们只能留下“荷戟独彷徨”的时代背影……
荷戟独彷徨
——评孙颙长篇小说《两间》
李壮
编辑老师来约稿,说孙颙老师有一部新长篇,讲戊戌变法失败到辛亥革命之前这段黑暗岁月,一个知识分子找不到前路的哈姆雷特式的苦闷,问我是否感兴趣读读,写一篇评论。说的便是这部《两间》。这看起来确实是一个比较有展开空间的题材——事实证明,至少从选题立意上来讲,编辑老师的这个形容确也与《两间》这部作品对应得上。当然,我并不是说哈姆雷特式的苦闷就一定能转化成好作品。哈姆雷特常有而莎士比亚不常有,写作的人本来总都是敏感的,而世间的事本来又总是拧巴的,哪个作家还不曾发现过几个哈姆雷特了?甚至哪个作家自己还不是半个哈姆雷特了?我相信任何时代任何人的那些不可胜数的所谓“找不到前路的苦闷”,大多总归是真诚、甚至也可认为是深刻的,但能不能实现有效的、有价值的思想落地和审美转化,则又是另一件事——对这“另一件事”,从我这些年来的阅读判断来说,其实是从来不敢抱太大信心。《两间》看起来又似乎有些不同,因为小说里这位“哈姆雷特”的内心和命运,同时是关乎着大历史的。哈姆雷特的内心很私密,而中国近现代以来的大历史则很公共。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波澜起伏和转折意外,我们早早都在中学的历史课本上学到了。因此在《两间》中,最私密的纠结和最公共的痛苦之间、永远看不到答案的(非线性时间的)疑问和后人已经看到了答案的(传统线性时间的)疑问之间,存在着许多相互对话、相互映衬的可能——事实上这部小说也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实现并展示了这种对话可能。这确实是有趣的、也是该由文学来兑现可能性的地方。所以不妨先交代一下大致的故事:书生徐方白原是谭嗣同身边的智囊,戊戌变法失败后,徐方白心情坠至谷底、人身陷于险境,幸得谭嗣同身边的侠客七爷搭救,才得以逃出京城、至上海寄身谋生。在上海,新的文明气息和历史前景,既像黄浦江的江潮一样有力地涌动,又像黄浦江的江雾一样令人一时间还看不分明。在彷徨与游移之中,一对显然是江湖儿女身份的山东兄妹,忽然携带着七爷的信物,前来投奔徐方白。如何安顿这对兄妹?这对兄妹的身上究竟背负着何种秘密?徐方白这位一腔才华却彷徨阴郁的、颇有些现代知识分子意味的文人,又将如何与这两位仿佛从古典传奇中走出来的侠客相处,他们之间将会生出怎样的情感与故事?徐方白与侠客兄妹,在这鱼龙混杂的上海滩、在这时序错乱的大清王朝末年,又将如何寻找自己该走的道路?……这些,就是小说主体部分要讲述的故事。简言之,在《两间》这部小说中,时局混乱,而重见光明的契机还并未到来;人正落魄,但落魄之人又还未放弃自己对时代担负的职责,并且也还正被实实在在地需要、被实实在在地感激、被实实在在地辜负。就小说主人公(也是主视点人物)徐方白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被从历史餐桌上当作垃圾被扫落到地板的人,在历史的垃圾时间里,努力(但也似乎无望)地试图证明自己其实并非垃圾的故事。它低沉,但还未绝望;它幽暗,但还怀想着光明。是的,这是一个必须要用“但”字才能概括的故事,我们的主人公,也是一个靠“但”字才能活下去、走下去的人。说到底,这个“但”,就是错位,就是彷徨,就是“两间”。“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这是鲁迅先生的诗。诗的题目,叫《题〈彷徨〉》。文人与侠
既然名字就是叫作“两间”,那么这部小说值得分析的元素和角度,也大可以用“对子”的方式铺展开。我想,第一组“对子”,当然就该放在最基本的人物形象层面,那就是“文人与侠”。先来说“侠”。在《两间》的人物结构框架里,来自山东的三郎和九妹这对兄妹,实际上是提供了主线的矛盾冲突、情节线索,或者说,是为这个故事注入了相对具有说服力的叙事动力。要知道,小说的主人公和主视角,乃是文人徐方白。而徐方白是一个几乎丧失了动力、也丧失了现代理性意义上的清晰行动方向的人:他并不是没有过方向,只不过这个方向从小说一开篇就被宣判了“死刑”——戊戌变法失败了,他一心追求的目标不可能实现了,他一心敬仰的谭嗣同先生也惨死在朝廷保守势力的屠刀下。覆巢之下,一颗完卵瑟瑟发抖,要紧的是赶紧逃命,至于方向,恐怕一时间已经想不起也顾不上了。因此徐方白是一个低着头四处游荡的形象,或者干脆说,他几乎一度已经像一条水桶里快要窒息的鲫鱼。那么三郎和九妹,却恰恰是像两条鲇鱼,被意外地凭空扔进了徐方白的生活之桶里——是的,我所说的就是那种“鲇鱼效应”,这对侠客兄妹搅乱了徐方白低落的死水般的生活,重新激发了徐方白的行动力(以及这些行动的系统性、“可理喻”性),也推动这个看起来还没开讲就要停滞的故事重新往前行走。这就是说,侠客兄妹带来的是“动”的色彩。这种“动”首先直观地体现在二人的身体样貌和身体状态上。徐方白初见这对兄妹时的情形如下:“徐方白走到庭院里,月色之下,隔老远,就看到了门外的客人。高高大大的汉子,铁塔似的杵在门框那儿,身后,月光勾出了另一个修长的身影。”徐方白一眼便认出了习武之人的身姿。毫无疑问,这身体是健康和美的。而在具体的身体运作状态中,浓浓的动感和能量感更是毫无遮掩:“三郎练得起劲,脱去外衣,只穿了短褂,手臂上文着醒目的长龙,随着三郎的一招一式,龙头龙身龙尾,都栩栩如生地游动起来。”在后文中,我们还将会看到,九妹这位女子,也是同样身怀绝技,堪称“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即便是在怀有身孕的情况下。这还只是形象中的动感。而在更高的情节维度上看,兄妹二人从山东南下上海,无疑有更大也更加明确的行动层面上的“动”:一方面,固然是避难,袁世凯正在山东镇压义和团,兄妹二人乃是义和团的成员,来上海本是逃生;另一方面,看似被动的避难也是十分主动的找寻,二人要找寻同样流落逃难至此的义和团同路弟兄们,而且还要伺机寻找洋人的枪炮据点,继续与洋人对抗掐架。正是这些行动层面的动能——它们的隐藏与暴露、压抑与释放等等——不断推动着小说故事的起承转合,也一并牵动着徐方白原本趋于静止、能量耗尽的人生,再次变得波澜变动起来。于是再来说“文人”徐方白。相比于侠客兄妹硬朗而清晰的行动力和动态感,徐方白的形象——乃至于整个人生状态——就明显显得沉思默想且虚弱茫然了许多。这倒的确是显得颇有些“哈姆雷特风情”了。这并非是我主观性的脑补,作者从小说一开始徐方白登场亮相的时候,就明确地(当然也就意味着故意地、有意识地)把这种形象与状态风格敲定下来了:徐方白站在胡同的角落,一棵大树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细长的身影。身子那般瘦弱,套在宽松的长衫里,松垮的衣衫被风戏弄着,时而鼓起,时而下垂,那风再猛些的话,感觉他会被轻易地裹挟走。他向来偏瘦,这段时间,吃饭也有一顿没一顿,心情处于极端紧张之中,更加弱不禁风。他吃力地睁大眼睛,风沙之中,视线变得非常模糊……他努力想看清的,是斜对面的一处门洞,那是“浏阳会馆”的大门,湖南同乡会的会所。门匾的下方,站着条汉子,粗粗壮壮,模样却看不分明,到底是熟悉的同乡,还是凶狠的清廷捕快?徐方白分辨不出,就踌躇着,是否要现身走过去。他往前跨了半步,眯缝着双眼,努力望去,依旧看不准。瘦弱疲软自是不消说的。格外有趣的还有视力问题:他看不清。在一种追捕和逃命的语境里,这可实在是要人命的短板。更深一层来讲,视力问题以及视力问题背后总体性的身体能量危机问题,其实也正是一种所谓“疾病的隐喻”:肉体看不清世界、找不到路,思想和灵魂也是一样。不要忘记作者是如何一早便交代了徐方白视力问题的由来:“科考前的那几年,在长沙老家苦学,每日挑灯夜读,虽然仅仅得了个秀才的功名,已经让他付出极大的代价。视力明显减弱,稍稍远处的东西,瞧着影影绰绰,只看得清三四成。”你看,徐方白是科考出身,从底色上说,他其实是旧时代思想的遗老。但遗老一说其实又不准确:一方面是徐方白就年纪而言实在不够老,另一方面是徐方白就成就而言也实在不够高——在旧思想的评价体系内,他不是状元,甚至都不是进士,仅仅是个秀才而已。一套即将作古的思想话语曾参与了对他的塑造,伤害了他,却什么实际性的利益(哪怕仅仅是光荣)都不曾给他。这是一种巨大的尴尬:他曾经去走一条看似正常和经典的路,但没有走通,他和那条路之间相互都没有接纳。当然,也幸亏没有接纳,徐方白因此走上了变法的道路。小说没有提及太多他思想转变的过程及动机,也甚少正面描写他在维新变法的事业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发挥了多大的作用(从相关人等对他的态度,对当年任务的一些隐约提及,以及许多回忆细节里徐方白对谭嗣同的熟悉度而言,这种作用应该并不小,却也不能算很核心),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徐方白对那条道路是确信的,这个视力不好的人在那时真的相信自己看清了人生,也看清了世界。正因如此,在小说的主体故事里,变法失败后的徐方白又看不清了。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可信的,还有什么路是应该走的。许多选项摆在他面前:从事翻译校对引进先进思想、参与教育启蒙事业、靠近现代报业传媒撰文写书,甚至干脆就是去做官……这里面,有的路他拒绝了,有的路他试着去走了几步(一种很典型的“且先走着吧”的心态),但我们知道,没有哪一条路是他真正认准了的。在小说结束之后、徐方白的生命结束之前,一定还有许多许多的“走走看”和“不走了”的摇摆轮回在等待着他。与侠客兄妹二人的风风火火相比,徐方白的人生状态就是“看不清”“走不动”,他的人生轨迹就是从犹疑到明确再到更大更凌乱的犹疑,最终陷于各种路径的纷扰喧嚣之中,迟迟找不到自己的路。这是一种巨大的分别,然而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形象状态,在碰撞中又产生了张力:一种形式上的共振(文人与侠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并结成了临时性的命运共同体),让徐方白被迫——但也热情满满地——在现实生活的小逻辑(而非社会历史的大逻辑)层面行动了起来。徐方白开始盘算和安排:为三郎联系工作、向兄妹二人介绍时事世事、伺候九妹生产,甚至要把那些纯粹表演性(欺骗性)的婚礼等仪式操办妥帖……文人的哈姆雷特式不断耽溺的行动指针,终于在侠客的在场影响下,被重新拨动着走了起来。一个要停,一个要动,“两间”对峙的张力,促动了小说的情节发展。如今故事的确是向前推动了,行动和因果都被重启了,然而,这一切并不意味着一种本质性的合流。最终,文人还是文人,侠也依然是侠,话语和心态的隔离始终存在:对于世界和历史的判断,徐方白与三郎及九妹之间,存在着本质性的差异。侠客们是不读书的,他们遵从的是直接但也过于简单的快意恩仇逻辑:他们信任自己的伙伴,为此做事可以不计后果;他们仇恨洋人,便一股脑儿地把有关洋人的一切斥为邪恶、化为对立——“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道理对他们是讲不通的,现代外交逻辑乃至现代文明的概念,也是他们没有能力理解和接受的。看似充满古典光辉的侠客风范背后,乃是现代性意义上的头脑蒙昧,《两间》其实依然隐藏着启蒙叙事的叹息或变音。这是一种伦理价值与审美价值、历史判断与人性判断之间的巨大悖论:侠客爽朗的行动激情背后,是无知和鲁莽(用一个更重的词,甚至可以是“愚昧”);反倒是又虚弱又颓唐的文人徐方白,拥有更独立、也更贴近现代理性价值的精神人格。在此意义上,风风火火与茫然颓废,其实是历史风云导致的应激状态下,生命激情的两种不同呈现向度——它们一体两面,同时对抗摩擦。我前面说过,三郎和九妹这对兄妹,提供了《两间》这部小说主线上的矛盾冲突、情节线索、叙事动力。而我在此又要补上后半句:尽管如此,终究还是那个看起来让人着急、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徐方白,才能给小说提供更深层、更具历史纵深的思想省思和情绪底色。侠客的行动牵引着《两间》骨架血肉,文人的踌躇则注入了《两间》的气息和魂。(未完待续,全文刊载于《收获》长篇小说2024秋卷)
本文作者:
李壮
青年评论家、青年诗人。1989年12月出生于山东青岛,现居北京,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有文学评论及诗歌发表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人民文学》《诗刊》等刊物。曾获《诗刊》“陈子昂诗歌奖”年度青年理论家奖、《南方文坛》年度优秀论文奖、雪峰文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丁玲文学奖等。著有诗集《熔岩》《李壮坐在桥塔上》《午夜站台》、评论集《凝视集》《亡魂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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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长篇小说2024秋卷11月18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