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法律读库中UN肉食者的文章《鲁迅逝世八十载:民族魂魂归何处?》,就也想写一点关于鲁迅先生的文字,表达纪念和敬意。
写文章尤其是批评文章,得失荣辱,是有古来的教训的。倘若不是有一颗温良的心,是不会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的。乡愿,德之贼也。如果非要拿传统的话作标准。那么,鲁迅的批评,倒是符合的。鲁迅讨厌中庸之道,但这被批评的中庸之道,其实就只不过是巧宦、犬儒学者等等“聪明人”的乡愿而已。真正的中庸平和之难,就在于它落到人间,常常成了乡愿的招牌。
至于批评与建设的关系,其实并不存在意义大小的截然区别。道理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找出问题,是提出答案的基础,有时还等于指出了大致的方向。而且比起自以为掌握了绝对真理,更能容许有多种探索,不至于极端偏执。也正因于此,把鲁迅与激进主义挂钩,便是非常表面的论断。鲁迅是向来不以导师自居的,他说自己是彷徨的,这是他对自己的诚实,也是对他人的交心。
鲁迅的杂文,有深层的蕴积,但爱憎分明,是锋芒毕露的。也许他不像一些“大师”一样,以近乎圆满无缺的姿态,把无量的人生智慧,赐予社会大众,几乎要升上天,受香火的供奉。鲁迅是不圆满的,是有缺陷的。正如他自己对自己一些小说的评价一样,他的不少的批评文章,也是不够从容的。
每一个人,都会受到自身天赋与经验的限制,鲁迅也不会例外。对于鲁迅这样性格的人来说,别人受到伤害,他会敏感于心,自己受到的伤害,更不免变成文字中的棱角。
鲁迅是能够把自己的心放到别人的遭遇中去的,倘要理解鲁迅这个人,不把他放在神龛中供着,也不像梁实秋一般的嘲讽他,苏雪林一般的糟践他,便要把自己的心,放到鲁迅的遭遇中去,也就是放到近代以来中国挣扎奋起的历史中去。
用自己的心去感受鲁迅,如同鲁迅体恤着他小说中那些受苦的人。他的小说,思想深浅可以不论,却是可以一次次让人读了落泪的。
如果有人嘲笑他、侮辱他、诋毁他、斥骂他,就不妨从喧哗的舆论场中退出来,静下心看看,鲁迅曾经如何用他的文字,同情和抚慰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人。我们便可以不用去管,鲁迅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与哪些事件、那些思潮、哪些阵营、哪些人产生了怎样的瓜葛,不用去管他在人生的最后阶段究竟为何还要发“我也一个都不宽恕”这样的狠话,不用去拿他与胡适的“容忍比自由更重要”作高下比较。
这世间,当然也会有冷静的理智的爱,但爱到沉痛深切,话是会反着说的。
我们只需问自己的心,在读到下面这样的文字的时候,是不是把他的温暖所打动。这种温暖,可以超越文字,超越学术,超越曲折,超越纷争,抚平人心和历史的伤痕。
鲁迅先生,他终究也是一个有缺点的人。但他自始自终都是有着一颗善良而温暖的心。这颗温暖的心,自然的流露在文字中,便是最质朴真诚的良知和忠恕,没有传统和现代之分,无需依靠古书的圣贤之言,也无需现代专家的学术论证。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们也都可以从普通人的好心中体会得到。
“我生平没有吃过荞麦粉,这回一尝,实在不可口,却是非常甜。我漫然的吃了几口,就想不吃了,然而无意中,忽然间看见阿顺远远的站在屋角里,就使我立刻消失了放下碗筷的勇气。我看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希望,大约怕自己调得不好,愿我们吃得有味,我知道如果剩下大半碗来,一定要使她很失望,而且很抱歉。我于是同时决心,放开喉咙灌下去了,几乎吃得和长富一样快。我由此才知道硬吃的苦痛,我只记得还做孩子时候的吃尽一碗拌着驱除蛔虫药粉的沙糖才有这样难。然而我毫不抱怨,因为她过来收拾空碗时候的忍着的得意的笑容,已尽够赔偿我的苦痛而有余了。所以我这一夜虽然饱胀得睡不稳,又做了一大串恶梦,也还是祝赞她一生幸福,愿世界为她变好。”(《在酒楼上》)
“单四嫂子现在知道他的宝儿确乎死了;不愿意见这屋子,吹熄了灯,躺着。他一面哭,一面想:想那时候,自己纺着棉纱,宝儿坐在身边吃茴香豆,瞪着一双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说“妈!爹卖馄饨,我大了也卖馄饨,卖许多许多钱,——我都给你。”那时候,真是连纺出的棉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但现在怎么了?现在的事,单四嫂子却实在没有想到什么。——我早经说过:他是粗笨女人。他能想出什么呢?他单觉得这屋子太静,太大,太空罢了”。(《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