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变化,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部的渐变,从一种状态变成另外一种状态,不是通过拒绝,而是通过接受随之而来的一切。
疫情最凶猛的时候,躲在家里,闭门不出,经常想起年前采访的杨志成老先生说的,
人的一辈子,不过呼吸之间。呼出去的那口气,已经过去了,那是古人的气;现在口中那口气,是现在的;即将吸进去的那一口气,则是将来。
所以,一口呼吸里就是三代人,过去、现在,将来。
他离开中国时,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如今已是88岁的老者,不过转眼之间的事情。今日的中国,强盛繁华之处,与他离开时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无论人之一生,还是国之命运,衰时思盛,盛极而衰,才是世间至理。
绘本家杨志成
我记得当时问他:“如果历史只是不断地重复自己,那您投入一生心力,创作这么100多本给孩子看的书,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偷偷转换了问题,回答道:
“我给孩子写写画画一辈子,觉得最重要的,是要让他们相信,我们内心的宇宙比外部的宇宙更广阔。”
事实上,如今我们一个个被困家中,“广阔”二字,恐怕也只能从内心去寻。问题是,连我们自己都没法相信的时候,怎么让孩子相信呢?
当时,杨志成来中国,是宣传他画的绘本《叶限》,一个据说比西方早了1000年的中国版“灰姑娘”的故事。同样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孤女,同样是在继母家中受尽欺辱,同样是魔法、舞会和金鞋子,以及国王的垂青带来的命运逆转。只不过,在这个故事里,没有仙女教母,只有一架神秘的鱼骨,可能是叶限的母亲精魂所化,也是她在世间唯一的慰藉和守护神。
我问杨志成,全世界那么多灰姑娘的故事了,为什么非要再讲一个中国版的呢?
他说,那条鱼就不一样。“鱼,在中国是一个特殊的符号,象征着挣扎。一个人挣扎一生,就是要往上游走。鲤鱼跳龙门,跳过了,才算成人。否则一直往下走,成不了人。”
这本书里,几乎每一页的视觉元素,都幻化为成一条巨大的鱼的形状,叶限的翠纺羽衣,舞会的衣香鬓影⋯⋯当故事发展到高潮,叶限取走金鞋,国王在后面偷偷尾随,画面是两条鱼,一上一下,一女一男,一逃一追,都是阴阳。
《叶限》最早的记录来自唐代笔记小说《酉阳杂俎》。与欧洲的灰姑娘故事不同,这是一个民间故事,有真实的故事原型,邪恶继母与姐姐后来的坟墓“懊女冢”甚至能找到地址。在原版的故事里,国王的贪婪最终招致厄运,大海的波浪淹没了他所有的财富,至于叶限最终的命运如何,也再没提及。当然,杨志成并没有把这些画到给孩子的故事里。
但无论如何,比起灰姑娘,这的确更像是一个从中国人灵魂里讲出来的故事。
故事着墨更多的,不是国王的爱情,而是孤女的悲苦和死去的母亲冥冥之中的佑护。叶限那身华丽的翠纺羽衣,让人想到的是母亲嫁女时的深情。所以,在文前,他将这本书献给他的母亲和祖母——“被眷恋和被怨恨的母亲,被感谢和被误解的母亲”。
杨志成1951年只身前往美国,20多年后才有机会回国探望母亲,对此,他有过一段非常动人的回忆。“这是一个惊奇的事情。因为我20多年没看见母亲,回国我不知道什么感觉,也不知道我母亲会有什么感觉。电影里看人家20年没见,哭哭笑笑。那时我坐飞机回来,接飞机都不容易,家里没车子,(也)没有计程车,坐公共汽车从飞机场回到家。公共汽车站在四合院外边,离家其实很近。我母亲那时也70多岁了,她在公共汽车站等我。我是黑暗的。她就到我身边。我家里叫我Ed。她说:‘Ed,你晚饭吃了没有?’我说:‘吃过了,可是都是吃的飞机上的东西。’她说:‘我做了稀饭,有皮蛋、肉松,你今天晚上吃一点。’那么,她搀着我的手,我们就一路上走回去。好像前一天刚刚走,这一天回来,根本没有兴奋什么,好像没有出门过。”
而那时,他的父亲去世已经6年了。
我试着给孩子读杨志成的《爸爸造的房子》。准确地说,这是一本画册,而不是绘本。本以为那个年代的童年,与今天的孩子隔得太远,但没想到小朋友听得很认真,尤其仔细研究了封底的那张建筑设计图,表示自己长大了也要造一个。
杨志成的父亲杨宽麟,生于1891年,是中国著名的建筑工程师。早年赴美留学,回国后曾参与过上海美琪大戏院、大新百货公司、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等建筑的设计。他膝下育有三子二女,三个儿子也都是学建筑和工程,只有杨志成后来转而学艺术。
1935年,时局混乱,为了保障家人的安全,杨宽麟在上海租界租了一块地,自己设计建造了一幢三层楼的房子。按照协议,他们一家人可以在这个房子里住满20年,之后再将房子还给原来的主人。据杨志成的回忆,要到75年后,也就是当他开始着手做这本书时,才第一次意识到,当初父亲是用了双层的砖筑墙,用了近半米厚的混凝土板盖屋顶,以确保里面的过厅能经受得住轰炸。但即使并不知道这个细节,在当时他们五兄妹心中,也一直深深相信,住在爸爸造的房子里,无论外面如何风雨飘摇,他们都会安然无恙。
杨志成并不擅长写作。这本书,是由他口述,他人记录而成。所以整体读下来,有一种不经雕琢的质朴感。每一个句子,仿佛都是从记忆深处随意蹦出,但与之搭配的每一个视觉元素,包括那些泛黄的老地图、旧海报、老照片,以及各种拼贴和折页的方式,显然都经过了精巧的构思。
他的创作,以追求多样化的媒材和新鲜的技法著称,孜孜不倦于从自然中寻找材质、色彩与纹理。
据说他每天去画室,同一个故事,先用铅笔画,再用水彩画,或剪纸,或拼贴,以不同媒介、不同表达方式排成一排,让每页连接成故事。“如果这个故事值得讲,我要找到最好的方法。”
第一页翻开,阴云蔽日,漫天鸦群之下,一家人的淡淡剪影,仿佛从历史深处浮现出来。爸爸造的房子里,有院子,有花园,还有一个游泳池。(当时上海只有两户人家有游泳池,他们都是百万富翁。而爸爸用来建造并维护游泳池的钱是筹集来的——他和另外一群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家长成立了游泳俱乐部,过了俱乐部开放时间,这里就成了他们的私家泳池。“爸爸相信户外阳光能让我们身体健康,在他的鼓励下,我们整个夏天都泡在游泳池里。”)
绘本《爸爸造的房子》插图
孩子们在这里读书、画画、养蚕、抓蟋蟀、捉迷藏、玩扑克牌、玩各种假扮游戏——飞行员、登山冒险家、走高空绳索的人、人猿泰山,他们在屋顶滑轮滑,在游泳池里学骑自行车⋯⋯随着战事升级,这所房子迎来了一批又一批为躲避战争而迁来的亲戚,甚至还有一个来自德国的犹太难民家庭,但对孩子们来说,他们只为了不断增加的玩伴而欣喜。
厚厚的墙外,南京陷落、国族之恨,都只是童年的注脚,就像他们偶尔从远远的云层中瞥见的那两架战斗机,要到成年之后,才能体会其中的伤痛。
在墙内,孩子们的童年平安无虞,充满了欢乐和想象力。对杨志成来说,最快乐的莫过于听爸爸讲故事。爸爸会讲各种迷人的故事,从功夫女侠一直讲到《快乐王子》。事实上,他成年后创作的很多绘本,都是他小时候听过的故事,包括曾经为他拿到凯迪克金奖的《狼婆婆》(他笔下的狼婆婆,眼神中的确有着独属于中国孩子噩梦里的那种诡谲可怖)。他说:“家不仅是你出生的地方,也是你心中一再回去的地方。”一次次重述那些小时候爱过的故事,是他回家的一种方式。
绘本《爸爸造的房子》插图
当然,并非完全没有匮乏的记忆,比如饥饿,“我们一个个瘦得像竹竿一样,总是觉得饿”。半个多世纪后,他创作了一本《饥饿山的猫》,讲一只财主猫如何从锦衣玉食、挥霍无度沦落到当街乞讨,饥寒交迫,终于明白知足是福的道理。这个故事里不仅有关于过去的记忆,更是对未来的警醒。他说:“我们的文明现在就是自杀。海洋、空气、泥土都是污染的,人都变成不健康的人,下一代怎么办?人怎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