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日，「竹里•读邻」来了很多小朋友，聊一聊自己如何读历史，以及“怎么看”《墙书·中国通史》。
主题是亲子阅读。
最后这一期，来看看杨早老师如何来读《墙书·中国通史》
——读邻按
关于历史的亲子共读，我一点儿都不担心小朋友，我真的担心父母和老师。观察、研究这么多年，我觉得中国的教育有很大的一些缺陷。比如说，我们看历史总是习惯线性思维，总要从三皇五帝一直讲过来，就好像背托福单词，从A开始背，到D就背不下去了，大家就记得Abandon，不知道后面的词。
我很早以前想过，有没有可能倒着讲历史？倒着讲文学史行不行？倒着讲中国史行不行？听过我想法的老师都说：那怎么行？这样学生光知道后面不知道前面，对历史的看法会乱七八糟。他们有这样的观念，是因为他们觉得历史是因果的，要知道原因才知道结果。但历史真的只是原因和结果的集合吗？如果大家觉得《墙书·中国通史》杂乱的话，可能是因为它还原了历史的本质——历史并不是简单的因果关系集合。
中国教育还有一个最缺的地方是什么？读图。现在连看地图都变成了线性思维，大家都用导航，从这里到哪里，导航都会用线拉出来，然后跟着一个小屏幕走，永远只看见手机那么大一块地方。我现在每到一个城市，还是习惯买一张地图，因为这样才能看到更广阔的区域。
我问一下，各位家里应该都有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但有多少人买过别的国家的世界地图？如果你买过，你会发现，所有国家都把自己的国家摆在地图的中心，我们习惯的中国地图是把中国放在世界中心。
所以地图里面其实充满着政治，地图可以看出很多东西来，但是往往大家会忽略掉，你觉得地图就是一个地名的集合，其实完全不是这样。
我在三联中读开的课“简说中国史”里面讲，为什么要学好历史？因为历史能给你一个更高的位置。平时我们站在地上，历史可以帮你上楼，上到顶楼，再高一点可以坐上飞机，给你一个上帝视角，看看我们大地是什么样子。以前的人很难有这样的视角，但是现在人可以做到。
我在给孩子讲历史时，我从来不当对方是一个孩子，我会当对方是一个平等的人。如果TA理解不了我说的词儿，我就反复换词儿，直到他明白，但是内核不能变，我一定要把我知道的最重要的东西告诉他。不能说因为对方是小孩儿，我就给你一半或者是三分之一就可以了。刚才李子说《墙书·中国通史》里的女性偏少。其实有一种方案，我们都很熟悉，那就是像一个单位或者是委员会增加女性名额一样，强行把女性数量提高到一个位置。我们可以强行规定，《墙书·中国通史》的每一页上，都必须有两个以上的女性。这也能做到，比如说妇好，花木兰，李清照，梁红玉……历史上女豪杰也不少，但这是历史的真实吗？这样会不会给学习者一个印象：我们的历史上对女性也没有那么差劲，你看有那么多的女性。这就是一种强行拔高与改写。那你考虑了性别，要不要考虑民族？五十六个民族都得有代表？如果这样修正下去，这本书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我的想法，每一种叙事都是传递出某种真实，不可能是完全的真实。
我还要补充一句，什么叫“站得高”？站得高就是你看这张图的时候，你要超越这张图。大家注意图上面有时间轴，这个时间轴的等分并不是一致的，越往后，间隔越小。比如说我记得最后这页，是50年一个格，而在第一页，差不多是100万年一个格，所以我们看历史符合透视原理，近大远小。给小朋友讲的时候，希望父母们能给他们确立这样一个观点：历史是一个长时段的过程，不是我们现在的“常识”可以完全涵盖的。
举个例子，大家都知道中国历史上妇女的地位比较低，其实我们印象中的人类历史上，妇女地位都比较低，20世纪初，英国妇女为了争取选举权，跑去把商店的窗户砸烂，又去砸议会，干了好多这样的事情。因此我们一直有一个固有印象，觉得一直都是男权社会在压迫女性。
我并不否认这是现实，也是历史，但我想提醒大家，可以想的更远一点。这当然也是我从别的书上看到的观点，但我觉得也可以讲给孩子听，作为一种平衡。
以中国论，男权社会大致从周朝算起，再往前呢，有一个说法叫父系氏族社会，父系社会衍生出来了男权社会。我想问，这个时段有多长？六千年。
我又想请问一下，父系社会之前是什么样的一个社会？
对，母系社会30万年。母系社会不一定完全是女性统治，但肯定以女性为本位。外来的男性跟氏族中的女性一起生孩子，后来大家不太喜欢这个男的，就把他赶走了，孩子留下来。
母系氏族社会30万年，父系氏族社会到现在6000年，如果将之同比例缩短，等于前30年是女性做主，男性统治了不到七个月。请问男的是不是心里慌慌的很害怕？因为30年和7个月，这种统治很不稳固嘛。怎么办？当然是想方设法稳固男性的统治。这就是为什么周代以来制定的家庭观念，一定要把女性的角色固定在家庭内部。这6000年以来，儒家伦理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让女性安分守己，不要威胁男性的统治地位。
古代有两个字，都可以指代女性配偶，一个是妻子的妻，一个是妇女的妇。《说文解字》解释说“妻者齐也”，说明男女有平等的位置，但又说“妇者服也”，强调女性的顺服，后来演化成“夫为妻纲”。
即使在男权社会里，母系社会的痕迹也还是随处可见。大家看《红楼梦》，为什么总是表兄妹要结亲，而不是堂兄妹？所谓同姓不婚，有人说是古人讲优生学。但吕思勉先生不相信古人有这么先进的生育观念。为什么是表兄妹结亲？因为表亲婚姻，是用婚姻关系稳固家族统治的重要的元素。大家看《红楼梦》，都觉得林黛玉贾宝玉是天生一对？为什么最后贾宝玉娶了薛宝钗？是因为薛宝钗性格好吗？不是。薛宝钗最后能嫁给贾宝玉，是因为林黛玉家里没有人了，林黛玉家里已经没有资源再提供给贾府了，而薛家的豪富是可以帮助贾府从衰败的境地出来的。而且，这个搭配来自“姑奶奶”，宝玉的大姐元春，满族特别重视姑奶奶，元春省亲的时候指定了薛宝钗和贾宝玉搭配，她赏的东西里面，只有贾宝玉和薛宝钗是一样的，这就是一个命令，是来自于一位女性的命令。所以婚姻和家庭从来不是两情相悦的问题，而是权力与现实的问题。
为什么古代的女性从来没有名字，我们都知道张门李氏，不需要知道你的名字，只要知道你是谁家的闺女就可以了。包括求婚的时候，古代的时候求婚的时候不是指定求谁，我拿着聘礼上门的时候，只要求你们家的一个姑娘，至于是谁无所谓，你爱给谁给谁，因为我只要借此建立跟你们家的关系、姻亲关系就完了。所以我们如果把这样的点看远一点，你会发现中间男女婚姻家庭之间的关系，没有我们想的这么简单。
现在我们碰到什么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核心家庭成为主流以后，再想通过婚姻来建立起两个家族之间的资源互补，几乎不可能了，或者是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虽然很多父母还在挣扎，希望通过相亲的方式，把儿女许配给隔壁谁谁的孩子或者是哪个局长的小孩，但是大部分人都认为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正因为“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这种观念的养成，再加上社会的配套服务，比如说外卖制度，物流制度，等等，包括房价的高企，所有的东西指向最后的结论就是“结婚不如不结婚”。如果从成本来考量，不结婚一定是比较理性的选择。现代社会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以前不结婚没办法独立门户，你不结婚资源就浪费掉了。现在不是这样，以前说多子多福，兄弟姐妹越多越好，每一个人在联姻关系中都能派上用场，现在不需要。整个家庭伦理关系正在颠覆中。
家庭伦理被颠覆之后，配偶之间，对彼此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因为中国古代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夫妻对彼此的要求是确定无疑的。但是现在混乱了，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每个人对自己配偶的要求都不同。这种情况下，越来越多的人会选择不结婚。从这条线索往前倒，你看中国婚姻史的或是人类婚姻史的变化，你会得出来一个不太一样的结论。
再举一个例子，刚才凤梨叫不出张宇帆的名字，为什么叫不出她的名字？不是记性不行，不是对张宇帆有什么意见，而是他一直脑子里想的都是张宇帆的网名。来的时候洞主问我，说白水、半价、土城原名都叫什么？他都不知道。大家发现没有，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时代已经走到了一个自我命名时代，搁以前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必须要知道你是哪家的哪代人（小布什，或是什么二世、三世）。大家读《红楼梦》时的人名，贾政、贾珍、贾芹，一说出来就知道你是哪家的，在哪一代，清清楚楚。这是一种CODE，不能随便乱变的。
但现在不是了，现在是自己可以乱起名字，彭江河以前叫“鸭子河南岸的脆樱桃”，这玩意儿是啥意思？但是无所谓，我们都认可，我们认可你的自我命名。你愿意让我叫什么，我就叫你什么。每次读书会我都说，大家自我介绍，可以报自己想叫的名字，你不愿意报原名，你觉得原名太土了或者不好听，你想起个什么名字，都没问题。基本上除了汇款或是报户口以外，我们基本上认可了“名从主人”，你想叫什么，我就叫你什么。
所以，这个时代是一个什么时代？这是个性主义和个人唯上的时代，我们对家庭，对家族的东西已经感受不到那么大的压力。所以，你在理解家族史的时候，千万不要用现在的想法去理解古人。但是你同时又不能说，我完全不管现在什么样。就像李子刚才说，怎么让女儿理解“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很简单，我喜欢一个姑娘，我想讨好她，就会想各种办法，这些办法可能很疯狂，可能是在女生宿舍楼下点蜡烛圈，也可能是送钻戒，都无所谓，但是我一定会想出各种办法。而周幽王使用了一个看起来很愚蠢，但是也很浪漫的办法，烽火戏诸侯，演出了一出“倾国之恋”。所以历史是可以拉近的，是可以跟我们有所关联的，关键是你怎么去理解历史。
我经常觉得爸妈或者是老师都需要补一点课。补课最大的问题是：要打开自己的想象力，你不能自己是很老的win98系统，你对着win10系统的儿女说，我一直要比你强，那不可能。小孩飞快地成长，或早或晚他们会看不起父母，超越父母。父母要做的事情就是尽量晚一点让他们看不起，尽量让他们理解“我要跟你一起进步“。我理解墙书共读，就是大家一起进步。比如说书法史也好，诗词史也好，我们都在看，这个时代的信息唾手可得，但是你怎么理解和整合信息，这个不是能教得出来的，需要你去深入学习。
如果说，给爸妈老师开课，也可以，但是学习是没有止境的，再好的课，也讲不完所有好的东西，不管是“气候影响历史“也好，不管是任何一种制度的缓慢变化也好，都需要学习与钻研。
最近我跟江河他们去了高邮。我一直强调，去了高邮，从北京来的人，都应该对高邮抱有一份歉意。什么意思？
从唐朝以后，首都的给养全靠南方。武则天之后的君主，为什么经常跑到洛阳去，不在首都长安待着，就是粮食供应不足了。中国的特色是这样，国防在北边，财赋在东南，东南一直需要向北京输血。刚才敖德讲说蒙古人怎么打天下的，我反过来问一个问题，元朝怎么失去天下的？起义军都是农民，元朝那么厉害，横扫百国的骑兵，怎么就输给了元末这些农民起义军呢？很简单，起义军卡死了几个点，比如说陈友谅卡住了洞庭湖，张士诚卡住了高邮湖，方国珍卡住了浙东沿海，这三个点一卡，不管是漕运还是海运，整个江南的东西运不到大都，元朝不战自溃，所以当朱元璋再去讨伐北京，元朝没法打，没有粮食，没有吃的了。
这条运输道路这么重要，而宋代以后，黄河改道，淮水南流，这时候出现一个大问题，就是碰上大水灾时，如果你为当地百姓考虑，就应该保坝，但是会引起运河两岸的堤岸崩溃，航运就断掉了。如果为了北京的物资供应，强行开坝，每次洪水一过，整个高邮、兴化、泰州、盐城这边就全部被淹，一点粮食收成都没有。所以这些地区已经养成习惯，他们种稻谷只敢种一季，赶在六月份之前成熟，赶快收割掉，不然的话七月份水一来就全没了。从明万历到1949年，扬州地区一共有221次水灾，大家可以算一下，基本上每三年一次水灾。所以北京能几百年的帝都，凤梨你们北京人能够一直繁衍到现在，这些都是代价。“从来没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有人为你负重前行”。
整个中国为什么是统一国家？越往后，地域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因为中国的环境特别，四周都是穷山恶水，不是大海，就是高山、高原，大家在这个范围内竞争。最早的时候因为地多人少，还好一点，越往后，土地被开发完毕以后，剩下就是争夺，整部中国史也可以看作是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竞争史，游牧民族不断往南打，农耕民族不断往南移。所以某种意义上说，中国史就是汉人的南移史，北方，到江浙、两湖，再到两广，中国是怎么形成的，大家心里要有一个数。没数的话，碰到聪明的小朋友问问题的时候，你回答不了，或者只能给他一个不准确的答案。这个答案会让小朋友形成所谓“常识”，形成常识很容易，打破常识千难万难，常识的改变，会成为成长中的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