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能。
一、
荆棘岭上,树木花草,千年修行,谈诗论道,全被杀死。
“八戒把松柏桧竹和腊梅、丹桂、老杏、枫杨,都筑倒在地,根下俱鲜血淋漓”,这是《西游记》里令人纳闷的一章。
全篇看来,诗情画意,互相抬举,你侬我侬。正如唐僧所言,花花草草,并无伤人意图,更无伤害行为。只是杏仙吟罢诗歌,少女怀春,表达一点爱慕之情,算是稍有出格之举。
“那女子渐有见爱之情,挨挨轧轧,渐近坐边,低声悄语呼道‘佳客莫者,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几何?’”
情感真挚,对象错误,爱上一个不回(出)家的人,只不过是在错误的地方,遇到了错误的人。表错情,搭错车,其情可悯,本是可以原谅的过错。但在唐僧的口中,却是属于色诱,性质一下变了。
“汝等皆是一类邪物,这般诱我!当时只以砥砺之言,谈玄谈道可也,如今怎么以美人局来骗害贫僧!是何道理!”
松柏桧竹“四老”,之前还被唐僧捧为“汉之四皓”。此时见唐僧发怒,也并无恼羞成怒之举。只是一个个像犯错的小孩一样,咬着手指,担惊受怕,没有再说一句话。
由此可见,他们的言行举止,是一贯温雅平和的。估计植物成精,大抵也是素食,唐僧肉虽妙,却非其所好。
只是枫树变的赤身鬼,暴躁如雷,说话之间,有要挟之意,但也未付诸行动。
可是,八戒一来,不论好歹,一顿钉钯,三五长嘴,连拱带筑,把不具申辩和抵抗能力的树木花草,尽皆筑死。
此时,唐僧语露宽恕,“悟能,不可伤了他!他虽成了气候,却不曾伤我,我等找路去罢”。
悟空站在八戒一边,“师父不可惜他,恐日后成了大怪,害人不浅也”。
担心将来可能害人,当下便可就地处罚。这种看法,在刑事法理上,从社会防卫着眼,看重主观危险,而不注重客观危害,仅是表露思想,便有入罪危险。
二、
“恐日后如何如何”,这种看法,听来耳熟。让人不由得想起白蛇传。
鲁迅说“试到吴、越的山间海滨,探听民意去。凡有田夫野老,蚕妇村氓,除了几个脑髓里有点贵恙的之外,可有谁不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
世间绝大多数人,都同情白娘娘,不在乎她原是蟒蛇成精。究其原因,不是因为,白蛇变了美貌女子,法海手臂戴着袖章。
真正的原因是,白蛇并没有害人。
只是雨后西湖催情,千年少女怀春,想要一点凡俗的爱情罢了。
但是,法海的看法,与悟空相似。
白蛇精当下没害人,不代表明天不会害人;明天不害人,不保证后天不害人。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总有那么一天,可能要害人的。
白蛇只是被压塔下,杏仙却是香消玉损。
脑髓里没有进水没有贵恙的人,都对白蛇深表同情,对杏仙也应表同情吧。
松柏桧竹几个老树精,就更是可怜。只是与唐僧谈诗论道,喝了几口香茶,吃了几块龟苓膏,在杏仙表露情怀时,说几句凑热闹的话。结果,不但千年修行付诸东流,还硬生生丢了性命。
谈诗论道,算哪门子妖怪?何罪之有,招致杀身之祸?
就算是怀春逾规的杏仙,其实连唐僧的手都没摸到。
更别提两棵腊梅、两棵丹桂,只是变了女童,跟在边上,打个灯笼,捧个杯盘,跑个龙套,半句话没说,也呜呼哀哉。真是说话会死,沉默也亡。像是鸳鸯楼下被武松不由分说一刀砍死的丫鬟。
三、
一边是想和圣僧谈情说爱的杏树,一边是与凡人作了夫妻的白蛇。白蛇是现行犯,生米煮成熟饭。杏树只是表达了想法,并未付诸实行。
可叹的是,荆棘岭上,鲜血淋漓,成了巍峨西行路上,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谈诗论道,或有小错,却成大罪。事虽荒唐,却非异常。
《西游记》成书之明朝,商品经济与市井文化发达,阳明心学等“野狐禅”思想也顺应时代发展而生。在道学人士眼里,说是野狐禅,还算是客气,正经论起来,就是歪门邪道。
人欲如虎,道学大忌。男女之防,授受不亲。唐僧的强烈反映,“变了颜色,跳起来高叫”,在一般道学人士中,是很平常的。
譬如专门评过《西游记》的明代思想家李贽(卓吾),弃官后收徒讲学,不管男女之防,招收女学生,后被诬入狱。招收女徒,自然成其贻害人心风俗的罪状。
李贽写的书,被正统人士评为“如置之不论,恐贻害人心”,与“恐日后成了大怪,害人不浅也”,论理逻辑,何其相似。
在谈诗论道中,桧树变的凌空子,说出了荆棘岭上一伙的真实品性“原不为讲论修持,且自吟哦逍遥,放荡襟怀也”。
商品经济和市井文化发达,便会引起思想的变化,思想逾越陈规,放开襟怀,趋向活跃。明代理学兴盛,若着眼一时一地,表面看来是主流,其实却只不过是历史长河中时代潮流的一种反动。
人世复杂,未能全美。从明代世情小说的描写看,思想的活跃,市井的繁荣,会产生许多负面问题,物欲膨胀,世风浮华。
但是,看待眼前事物,需有历史视野。繁荣而趋浮华,单调而趋惨酷。世风浮华固然不是好事,但是比起世风惨酷,就还不算太坏。因此,在防治浮华之时,需注意不伤害思想活跃之根,不以强力连根筑倒在地,方可参差多态,养护法治文明底线与幸福人生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