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有什么用?在一个以金钱为主要衡量价值标准的社会,常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往往提问者并不懂艺术,因此也就不喜欢艺术和从事创作的艺术家。然而,现在是艺术家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
对美国的作家和其他艺术家而言,时下寒意凛然。铁腕人物压制艺术自由、要求奉承吹捧,素有恶名:他们的规矩就是“要么跪舔,要么闭嘴”。冷战期间,众多作家、电影制作人和剧作家因被怀疑从事“非美活动”而遭到联邦调查局上门调查。那段历史会不会重演?自我审查制度会不会出现?美国是不是可能正在进入“萨密兹达”时代——手稿私下流传,因为将其出版就意味着招致报复?听起来很极端,但考虑到美国本身的历史加上席卷全球的专制政府浪潮,这并非毫无可能。
面对这种种不确定与恐惧,美国从事创作的群体忐忑地互相敦促,切不可不战而降:不要放弃!写你的书!创作你的艺术!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阿特伍德随笔集:2004-2021》
[加]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著 赖小婵 张剑锋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4-7
但是书写什么,创作什么?五十年后,对于这个时代的艺术和写作会有什么评价?约翰·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让大萧条时代获得了不朽,这本书详尽描述了美国社会最底层人民经历那段沙尘暴干旱岁月的切身感受。阿瑟·米勒的戏剧《坩埚》涉及猎巫与大规模指控,是对麦卡锡主义的精准隐喻。克劳斯·曼一九三六年的小说《梅菲斯特》讲述一位著名演员如何发迹,展示了绝对的权力如何将艺术家彻底腐化——这故事出现在希特勒统治期间可谓恰得其时。什么样的小说、诗歌、电影、电视剧、电子游戏、绘画、音乐或图像小说会充分反映美国的下一个十年?
我们迄今毫无头绪,也不可能有什么想法:除了一切不可预测本身,没有什么是可以预测的。然而,这么说吧,唐纳德·特朗普对艺术的兴趣,若以1到100的量表衡量,读数介于0与-10之间,比过去五十年来任何一位总统都要低。过往有些总统毫不在乎艺术,但至少他们出于政治需要考量还会装一装。特朗普则不会。事实上,他甚至可能都没有注意到艺术的存在。“非美活动”指于美国安定不利、破坏美国国家安全的行为。早在1938年,美国众议院已设立“非美活动委员会”(HUAC),以调查与共产主义活动有关的嫌疑个人、公共雇员和组织,调查不忠与颠覆行为而出名。“萨密兹达”意指以地下秘密出版物的形式流通。图像小说(Graphic Novels)是一种将图画与文字相融合的文学体裁。相较简单的儿童绘本,它具有更强的剧情性;而对初级阅读者而言,它又不会让低龄儿童面对繁杂的文字望而却步,是一种适合儿童的章节书启蒙读物。
其实这可能对我们有利。有些当权者对艺术颇感兴趣,自诩为专家和权威人士,对于那些其艺术风格令当局不满的作家和艺术家来说,这可是极坏的消息。那些人或被打发到劳改营,或被谴责为堕落败类。但愿大多数创作人士都能设法低调行事,如微尘芥子般免遭察觉。
美国没有劳改营。这里更喜欢通过暗中排斥来表达不满:编剧的电话不响了,就像“好莱坞十君子”那样;音乐家的歌曲不再播放,比如巴菲·圣-玛丽在越战期间因为她那首《普通士兵》遭到封杀;作家的书找不到出版商,例如玛丽莲·弗伦奇的《从黄昏到黎明》多年来都无法出版。文化大气候的变迁完全可以预料,各类奖赏流向那些愿意跟随在任上位者起舞的人,而那些拒绝合作的人则会受到无声的惩罚。这些报复呈现的形态不一,可能是恶毒的总统推文,例如特朗普最近针对他主持过的真人秀《学徒:名人版》发推,借收视率问题怪罪接手主持该节目的阿诺德·施瓦辛格;也可能是粗鲁的公开斥责,就像梅丽尔·斯特里普在金球奖获奖发言中含蓄地批评特朗普恃强凌弱之后随即遭到后者的回怼。
当地时间2024年11月6日,英国伦敦,政治艺术家卡亚·玛尔与美国当选总统唐纳德·特朗普的画作合影。(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言论自由——美国民主的标杆——会怎么样呢?这一理念是否会成为仇恨言论与网络霸凌的委婉说法,成为猛击“政治正确”的重锤?一切已然开始。如果情况加剧,那些捍卫言论自由概念的人是否会被左派攻讦为法西斯分子的同路人?
当然,我们可以指望艺术家来维护我们更好的价值观!难道他们不是人类精神最崇高的特质的代表吗?未必如此。从事创作的人士,究其秉性和品行,林林总总,不尽相同。有些只是收钱办事的艺人,是想赚取百万美金的机会主义者。有些人则更是居心险恶。电影、绘画、作家与书籍并不存在固有的神圣特质。希特勒的《我的奋斗》也是一本书。
过去,有很多从事创作的人士向当权者俯首称臣。事实上他们特别容易屈服于专制主义的压迫,因为作为孤立的个体,他们很容易被瞄准。画家可没有民兵武装来保护他们;如果你跟电影编剧过不去,他们也指挥不动地下黑手党把一个血淋淋的马头放到你的床上。受抨击者可能会得到其他艺术家的口头保护,但如果无情的权势集团一心想要摧毁他们,这种保护根本不值一提。笔比剑更有力,但只在回顾历史时如是:战斗之际,获胜的通常是执剑之人。不过这里是美国,有着悠久而光荣的抵抗历史,这里众声喧哗、千人千面的多样性本身就具有某种防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