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讲“技艺的传承”,本打算先讨论一些地区为了发展和保护这门手工业所制定的政策和规则,让大家了解这门精妙手艺背后,整个行业所付出的努力。
无奈昨晚读书开了个头,只好在新年第一天一气读完了菲拉格慕老人家的自传,深深地感慨和震撼,实在是不吐不快。
菲拉格慕九岁的时候,在对鞋子无所知的情况下,仅仅凭借着对做鞋的渴望,一个晚上的时间竟然完成了为两个妹妹圣餐礼准备的小白鞋。“从来没有人教过我怎样做,可我还是做到了”,或许有的人,天生就是鞋匠,上辈子就是鞋匠。所谓的老师、规矩教条,甚至时间,在这个天才面前都变得暗淡无光,不值一文。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在新年的第一天,他的天资和勤奋让我放下痴心和妄想,略带玩世不恭的语气却暗含着一种鼓励或者说怂恿的意味,激励起我不服输的斗志。“生子当如孙仲谋”,我也不要做豚犬耳!
菲拉格慕一生有太多值得思考的故事和细节,尤其是身为一名晚辈,他带给我太多的感同身受甚至领悟,也非常想分享给大家。不过,既然主题是讲“传承”,下面我们就看看菲拉格慕在短短的学习技艺的过程中那常人难以企及的言行。
Salvatore Ferragamo
母亲跟我说过,在我还年幼的时候,甚至还在蹒跚学步之际,便整天爱在路易吉·费斯塔的店内留连。费斯塔是小镇里的鞋匠,就住在我家斜对面。
可以想见,当年的我定教他们惊讶不已:这个豆丁竟会攀坐在椅子上,睁大眼睛盯住正在修补鞋子的一双巧手。
今天,我猜许多家长当然都会同意,要是孩子如此喜欢做鞋,并且像我一样满腔热诚地说要当鞋匠的话,便该让他成为一个鞋匠。但我可不能享有这种自由。
你要知道,鞋匠在意大利属于最下贱的阶级,比再低微的穷等人家还要下贱。当鞋匠是一种耻辱,会令家族蒙羞,所以我绝不能成为一个鞋匠。
犹记得我曾死缠难打地向父亲哀求:“爸!我要当鞋匠,可以不?可以不?我干吗不可以当鞋匠?我干吗不可以跟费斯塔师父学做鞋匠?”父亲被我烦得恼火起来便跟我说:“唉,孩子!别再胡思乱想这种鬼主意了!你不可以做鞋匠,你得选一门高尚的职业;做啥都可以,惟有做鞋匠不行!”
但他们又该如何把我处置?我还要等三年才够年龄出国,当下要是没有工作,我便只能跟镇上其他男孩到处胡闹,四处破坏或捉弄别人,又或偷摘树上的果实。
于是,他们先让我试学裁缝,但我对裁缝全然没有兴趣。他们再把我送进理发店学师,情况更加糟糕。然后他们让我跟木匠学艺,我却依然不感兴趣。
我拒绝上班,偷偷溜到外面跟其他男孩玩耍去:又或悄悄地(尽可能不让别人发现)跑到费斯塔的鞋店里去看他工作。我的任性常教父亲生气,令母亲心痛,但每次我总嚷道:“我要当鞋匠!”父亲则总是这样回敬:“萨尔瓦托勒!你不可以当鞋匠!你要做个好孩子,要乖乖听父母的话。”
当天早上,我的两个妹妹穿着两双小白鞋参加了圣餐礼,大家都惊讶不已。镇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母亲无法借来白鞋,哪料两个小女孩竟然都穿着漂亮簇新的白鞋。大家跟母亲说:“天啊!玛丽安多妮亚!你女儿穿的鞋子多漂亮!是从哪弄来的。”母亲于是怪自豪地答道:“那可是我小儿子萨尔瓦托勒亲手做的!他知道妹妹没有鞋子穿,便花了一整个晚上把鞋子做出来了。”
圣餐礼结束,来到吃午饭的时候,我的双亲——特别是母亲,都高兴得有说有笑,教我大感欣慰。父亲说话不多,母亲却一遍又一遍地说:“天晓得萨尔瓦托勒独个儿竟能做出那两双鞋子!就除了少许帆布、几口大头钉和胶水外,也没啥可以拿来做鞋啊!而他竞做出两双鞋子让妹妹穿。”每当母亲这样说,父亲的眼神总是带点异样。
于是我说:“爸!妈!求求你们,可以让我学做鞋不?那该不会花多少时间的,我肯定。你看,从来没有人教过我怎样做,可我还是做到了。只消让我学几课,我便会晓得如何做鞋,然后赚钱帮补家计。”
圣餐礼之后的那个星期一,我大清早起床后便匆匆跑到店里去。一个充满热诚、才刚满九岁的赤足小子,只希望能尽快开始学师的日子。但我来得有点太早,结果只得苦候了好一阵子,オ终于见到费斯塔现身。
他才一开门,我便跑到里面去,一屁股坐到他工作的矮桌旁的椅子上。坐着等待师父为我讲授做鞋技艺的第一课,那种喜悦实在难以形容,师父盯着我说:“干吗?坐在那儿干吗?小伙子,你还干不了活。那矮桌是鞋匠干活用的。你把钉子拿来,歪的要先弄直才能用。”
但学徒的工作不止于此。我把钉子都弄直之后,便得把店里的地板打扫乾净;扫完地之后,还得照顾师父的孩子,包括一个只有三个月大的男婴,和另一个只有两岁的小孩。我大表不满:这可不是鞋匠学徒,而是保姆学徒的工作啊!师傅却没好气地跟我说:“你要是不喜欢照顾孩子,大可以回家去。”
那先得找来四、五、六或七根幼线,把线的一端绕住手指,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拉动幼线穿过蜡块,直到线身上蜡后变得坚韧。然后你得把线端弄尖并理顺毛头,让鞋匠能把线穿在针上,用以缝制鞋子。
我高兴得把椅子端到室外,坐在阳光下干活。每当有朋友走过,他们便会停下来问道:“嗨!萨尔瓦托!在这干啥?。”而我便会立即扮作经验老到的鞋匠般回答:“我在做鞋线。”我会向他们示范做鞋线是怎么回事,那会令我心生欣慰,因为我不再只是个保姆,而是个真真正正的鞋匠学徒了。
然而,从这时起我学得越来越快。我一步步学会了做鞋的每一个步骤——却不一定依照应有的次序学习。我学会了如何用鞋楦做出鞋样,如何依鞋样剪出皮革,如何做出鞋面;再而是如何用鞋楦做鞋里——鞋里得用厚身的皮革——然后把鞋面套在鞋楦上,再而用纸板填满鞋里下面那些不均匀的空隙。我学会了如何把鞋底跟鞋面缝在一起,如何加上鞋跟、修整鞋跟和鞋底,再而打磨鞋底。最后把鞋楦从做好了的鞋子里面拿走,再把鞋垫放进去。那年还未过去,我已掌握好做鞋的每一个工序。(这一年他不足十岁)
但撇开这个小的忧虑,我还是感到称心满意。我才刚满十岁,已是独挡一面的鞋匠,周薪增至整整半个里拉(五十分钱)。师父认为我的工资已很高,坦白说我也并无不满。跟我同龄的其他男孩——我指拥有工作的那一小撮——谁的工资都及不上我。我的父母是一样的高兴,并为这个年纪小小便能赚那么多钱,甚至能为镇上乡绅太太做鞋的儿子感到骄傲。有空我还会为父母、弟弟埃利奥和妹妹们做鞋,我却一直赤脚到处跑,我可不会为自己穿的鞋子花心思。何况,相比为自己做鞋,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正等着我去做。
我尝试跟他解释,说我现在不能离家远行,因父亲才刚去世,母亲终日辛劳,所以我必须帮补家计。他答道:“你为费斯塔付出太多了。所有工作都是你做的,他却整天跑去喝酒玩牌、在太阳下睡懒觉、跟朋友散步去。你干吗不去那不勒斯,多学一点做鞋的学问?他懂的早已传授给你了。你是个天生的鞋匠,你看你学到的东西,比他能够教你的还要多呢。是时候到外面去闯一闯,多看多学,好好发挥自己的天分了。”
贝尔蒙特先生也曾跟我说同一番话,并把我的异议一概无视。往往英格勒斯先生今天来找我,明天便轮到贝尔蒙特先生,两人老在劝我离开博尼托,他俩说的话总教我挥之不去。我倒不急于离家往外闯,可是两个成年人不断重复说我在虚耗光阴——况且就连我也渐渐明白到,即使留在这个小镇,也无法从师父身上学到更多的东西,于是我开始认真者虑两人的建议。
从我来到那不勒斯的第一天起,我便开始找工作。工作不算难找,但很快我已发现,那不勒斯的鞋匠啥也不能教我,他们懂的我都懂。
我挨门挨户地走访了无数商店和工场,但凡遇上鞋匠愿意给我工作,我便会留下来看看能否学到点什么。有时候我只会逗留一天,时而两天,时而四至五天,但我总是什么也没有学到,只得来了又去。
我的工资大概是每天两到三分钱,根本不够填饱肚子。我第一次体会到饥饿的滋味,正是在那不勒斯的这段日子。我在博尼托尽管不曾尝过丰衣足食,却也从未试过没饭吃。在那不勒斯,有许多天我只能三餐并作两餐,甚至后来要整天捱饿,因为我那三里拉五分钱早已花得一干二净。那时候,在廉价食堂吃一顿饭要花八至十二分钱——对我和我的朋友来说,那可是一笔钜款——因此我们吃的大多是“大锅面”。
那两个星期里,我已学会了能学的一切。起初我只是鞋店里的一个无名小卒,但在短短十四天之间,我已成为一个懂得剪切皮革和制作鞋样的鞋匠,店内最老练、最好的鞋匠做的所有工作,我都懂得做。我这样说非为要炫耀自己,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每当老师父为我示范和讲解某项工作,我便会拿起工具照他们的指示去做,然后发现自己也做得来。
我年纪还小,不会去想为何自己的学习速度竟会这样快。在我看来,每当他们告诉我某项工作该如何做,我就像记起了某种已忘掉了的知识似的;那好比说,我其实正接受一场复习训练,好让我重拾早已学过的一些知识。那听起来好像很荒谬,但那的确是我当时的感觉。当然,我做的每一项工作并非每次都能毫无瑕疵。脑袋虽晓得该怎么做,手跟眼睛却往往无法按照脑袋的指示去做——就正如,弓箭手理论上或会晓得如何能够的中目标,实际上却不能百发百中。尽管如此,你其实早已拥有所需的知识,跟做鞋有关的所有知识早已在我掌握之中,就惟有一点——我还未懂得如何正确地量度脚的尺寸。我工作的地方就像其他鞋店样,用的量脚方法我早已学过。但无论在那不勒斯还是博尼托,这方法有时准确,有时候却不大灵光。
"萨尔瓦托勒,我的好孩子,那怎么行得通?”,他说:“你太年轻了。什么?你十二岁还不够便想自己开店做生意?你怎么可能办得到呢?没有人会光顾你的,因为他们看也不会去看你的鞋店。萨尔瓦托勒,你以为小孩子可以自己开店卖时髦鞋子,别做梦了。”
我跟舅舅说,乡绅太太光顾费斯塔师父的鞋店时,也不曾担心过我的年纪。舅舅好像还想说些什么来反对我,于是我抢着说:“那算了吧舅舅。您要是不肯帮我这个忙,那我就不再回家去了,我会回去那不勒斯碰碰运气。”
舅舅困惑地抚弄下巴,呆站俯看着我。他晓得母亲有多渴望我早日回家,也晓得我要是想做一件事情,我可以有多顽固。最后他叹了口气,说:“那好吧,萨尔瓦托勒,我觉得你有点傻,但你总有一天会发觉自己的愚蠢,然后便不会那么顽固了。我会给你二十里拉,还会做你的担保人,好让你能买来开店用的鞋楦、工具、设备和少许皮革,我能够帮的忙就这些,要是你的决定真的错了,最后无法令鞋店赚钱,也就别指望我会再帮你一把。”
我记得,我高兴得把舅舅抱在怀里。我根本无惧失败,当年我还不够十岁,不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如今我是个快十二岁的大男孩了快十二岁的我,应可创造奇迹。
“舅舅,我定会把钱还给您的。”我说:“您等着吧,我定会把所有钱都还给您!”
鞋匠是我的天职。我晓得,我从开始便晓得。
如今回望过去漫长的人生路,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在我心底里的那份热情是多么的强烈、多么的无悔、多么的无情,不断地推动我向前走破一条满布荆棘的道路。许多时候我会怀疑,为何我不像其他人一样,不像我的哥哥一样,对自己拥有的事物感到满足,对明天的果实无欲无求。但代价再大,我也不能偏离自己注定的命途。那不但违反自然,也违反天意。
鞋匠是我的天职。但我对做鞋的知识来自何处?那并非继承而来的。在随后的日子里,我曾经翻查过四百年来与我祖先有关的纪录,那里面并没有半个鞋匠。我找到许多个地位低微的有产阶级,我找到一个诗人,我甚至找到一个炼金术士;但没有鞋匠,一个也没有。我的知识也不是透过一般意义上的学习得来的。打从我第一天开始接触鞋子——对,甚至包括我为妹妹做的那两双白鞋在内——我早已记起所有关于做鞋的知识。我记起来了——我只能够这样形容。我只消坐下来想,答案便会从我当时的回忆里走出来——唯一的解释就是:我前生在这世上活着的时候,我曾经是个鞋匠。除此以外已没有别的解释。否则我该如何说明,我在十岁的时候,已是个比三十岁——甚至比六十岁的费斯塔师父更强的鞋匠?否则我如何能在那不勒斯的那间鞋店里面,仅以两个星期时间便把他们能教的一切都学完?
还有什么方法能解释我的设计触觉?我根本不必为鞋子的款式而思索。当我要设计新款式的时候,它们便会从我脑海里自动跑出来,我只消从中挑选一个,就像从满载水果的盘子上挑出一个苹果似的。我会看有关天文,农业、科学和化学的书本,但我从来不看跟鞋子或做鞋有关的书籍。
有时候我捡起一本像《时尚》或《哈珀时尚》的杂志,我会翻看那里面的服装,因为我对时装潮流的趋势感到兴趣;但我要是翻到有关鞋子的部分,我便会看也不看立即跳过。尽管如此,我明天坐到办公桌上的时候,我还是能够设计出全新的鞋子,而且绝不会跟我过去的设计相像。我设计过无数的鞋子,今天在我的图书馆里,便收藏二万多款我的设计,我还拥有超过三百五十项设计专利,当中有些已被采用,有些则要等待,直到新的时代能体会那里面的美感。
七哥:
天职或者说使命,对这个时代的我们是个很遥远的词汇。
因为最近一两代人大都只知道自己讨厌什么,对自己喜欢什么,随波逐流的居多,或者为了顾念人情牵绊而放之一角渐渐遗忘了。
有人说不知如何分辨(理想与欲望)?佛家倒有讲法:当你想到时,让你觉得快乐的便是理想和使命,让你觉得痛苦的便是欲望。
朱德庸曾有一篇漫画,讲一个孩子怎么从小到大喜欢拼装垃圾,讨论假如你的理想和使命是“垃圾”的时候,人应该如何自处。
现在是一个价值单一的时代,越来越多的东西被划到了“垃圾”的范畴。
我学美学的时候,记得的第一句话就是:
“参差多态乃是美的本源。”
我们是在靠近还是远离呢?
说是靠近,显然不符合现状。
说是远离,而器物,道德,自然,种种的美却又依然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