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收获》长篇专号(夏卷)刊载李陀长篇《无名指》
主人公杨博奇,中文系出身,在海外又拿了社会学和艺术史的硕士学位,为了从“人的内部”理解人的秘密,又修了心理学的博士学位,回国以后以心理医生为职业在北京谋生。这个职业使他见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人,有大老板,有公务员,有家境丰裕而内心迷茫的家庭妇女……经济在不断发展,而人的内心却无处安放,自己个性不羁的女友突然宣布分手,至交朋友历史学教授出轨,朋友聪明绝顶的妻子要出家。深研过文学和心理学的博士在光怪陆离的现实面前也失去了判断力,仅仅在不是自己病人的那些打工者身上看到了些许微光。
6
还是四菜一汤。
其中三菜一汤我都认识:一盘香菇鸡片,一盘清炒丝瓜,一盘小黄瓜烤银鱼。汤是萝卜丝鲫鱼汤。可是剩下这道菜,我还是第一次在苒苒的饭桌上见到。这明显是一道肉菜,但是,这东西还能叫“菜”?这真是物非物了。上桌的菜要讲究造型,这倒常见,可是这道菜的造型也太讲究了——完全是一个很小的近三寸高的金字塔,层层叠叠,精致玲珑,从正方的塔座到尖尖的塔尖,晶莹剔透,通体暗红,闪着琥珀一样的光。如果不是盘子上新鲜翠绿的绿豆苗围绕其下,你几乎都不相信那是一盘菜,可以吃。
“这是什么菜?”
我的老土,让华森都非常高兴,抢先对我说:“怎么样?没见过吧?”
“这能吃吗?”我转向苒苒,忍不住地问,“这东西,可以放到嘴里,咽到肚里?”
“为这道菜,我忙乎了快两个礼拜。你先尝一口,看看怎么样?喜欢不喜欢?”
“好,我尝一口。”
“不是这么吃,”华森拦住了我,“我教给你。”
“吃还要学习?”
“当然!看来你对‘与时俱进’体会不深。”
这是一道肉菜,吃法和吃烤鸭差不多。原来小金字塔是肉片卷出来的,用筷子撕下一片,包在一张小饼里,就着饼一起吃。那肉薄薄的,入口即化,全靠那一张小面饼把它托住,让你舌头去品味那股酥而不烂,油而不腻的口感和香味儿。比起来,味道比烤鸭丰富多了,也细致多了。
“苒苒,能不能问一下,这菜叫什么名字?”
“这菜的名字可是俗得不能再俗了,叫金牌扣肉——这么好吃的东西,名字也该雅一点儿,偏这么俗!就为这俗名,我以前没注意过它,前些日子,几个大学同学聚会,我在杨公堤知味观尝了一口,当时就想,这道菜一准合你们俩的口味,回来试了几次,给我试成了。算你们有口福!”
“怪不得,原来是南方菜。烤鸭到底是北方人的吃法,一比,就显出粗细来了。”
“先别评价,你还未必真吃出好来了。看这儿,这里头的笋干你还没留意吧?”
这时候我才发现,这塔形的一层层薄肉里,还裹着一些笋干。
苒苒搛了些笋,再加上肉,重新给我卷了一张饼,“这回你再尝尝,又一个味儿。”
果然,真是又一个味儿。没想到加进这么一点笋干,香糯的味道和口感又发生了变奏。
“怎么样?”华森急切地问,“味道又一变,是不是?”
“太好吃了!就好像这肉在你嘴里唱歌儿。这还能叫肉吗?这已经不是肉。”
“花非花,雾非雾,肉非肉——”
“行了行了,觉着好吃,高兴就行了。”
苒苒又从冰箱里拿出两瓶青岛啤酒,倒满两大杯:“这扣肉发甜,喝红酒,两个甜味儿打架,青岛啤酒清淡,还是喝啤酒吧。”
“这菜很难做吧?”我不由得问苒苒。
“难倒不是太难,就是有点费事。第一,要用最新鲜的上等五花肉,这也罢了,再者,调料比例不太容易拿捏,其实也不过是酱油、白糖、绍酒、大料、草菇这些东西,可是,糖多少?酒多少?那可没有现成公式,全靠经验了。不过,这个菜最要功夫的,是怎么把这肉用刀切成条子,厚薄保持在一毫米到两毫米之间,还不能断,不多练练,休想。”
“把生肉切成一两毫米的薄片,也太难了吧?”
华森似乎要对我这问题发表什么见解,但是被苒苒用筷子一指,如同隔空打穴一般,立即把话僵在了嘴边上。
“直接把生肉切那么薄?就是董小宛再世也办不到!这有点讲究:把大块的五花肉去掉骨头,加上调料、笋干,上火煮,差不多了,从锅里捞出来,放凉了,压平整,然后先切成十五厘米见方的方块。有了这方块,才能动手上刀劈肉,这时候的肉比较劲到,不黏刀,再往下,就看你手劲儿了——这刀得在肉块上一口气走下来,不管走多少圈,手劲儿一点不能变,那才能厚薄如一。这道菜,也就是这地方特别考人,成败在此一举。”
“最难的是心静如水,”华森用筷子夹起一片肉,举在半空晃了一下,“刀下要有禅意——”
不等华森说完,苒苒用手指住他,转过身对我说:“这道扣肉还有不足的地方,笋干不够地道,论起味道,必得用莫干山的笋干才对。可我在北京找了个遍,硬是没有找到,这才用了杭州本地笋干。这回就这么凑合,我已经托朋友到莫干山弄去了,下回吧,等有了莫干山笋干,我再做,你等着。”
莫干山的笋干?非要莫干山的笋干?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脍’,是什么?鱼肉!杜甫有一首诗,就专门描写吃一种叫‘鲙’的鱼,描写做鱼的刀工是‘无声细下飞碎雪’,那又是什么功夫?”
华森把一卷夹着肉的薄饼放在嘴里,腾出来两手,一边比划一边大发议论。
“刀下飞碎雪?”苒苒摇了摇头,“我可没那功夫。”
听苒苒这么说,我心里又开始不安——我过去对她说过不少次,算了,既然你吃素,就别这么麻烦了,我们可以都跟着你吃素。但是,她每次说没关系,她愿意下厨。
遇到这时候,华森还会一脸笑容地补上一句:
“这叫垢净不二。”
“这顿饭你可不能白吃。”
苒苒忽然说,口气还很严肃。
“有人想和你见面。”
“是谁?”
“是你过去的老同学,熟朋友。”
我的老同学?熟朋友?那是谁?为什么不直接找我?
“到底是谁,快说吧。”
“你先说见不见?”
“好,我见。是谁?”
“不许说话不算数,你一定要见。”
我有点犹豫了,苒苒是个很静很宅的人,平时不喜欢社交,也不喜欢出门,每天花时间最多的,是在电脑上炒股,而且,她不是一般的业余炒股,用华森的话说,是“股市上五百年一出的天才”——所以苒苒的朋友圈子很小,其中有几个我偶尔见过,印象里没有什么老同学。
“告诉我,到底是谁?”
“是兰子。”
兰子?海兰?
“不行,我不见。”
“可你刚才已经答应了,你说话不算话?”
“苒苒,真的不行。”
“为什么?”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苒苒。”
“这和过去有什么关系?人家找你,是有事求你,你以为什么?再和你重温旧梦?”
“不就是前女朋友嘛,怎么就不能见?”华森马上插嘴,这小子永远是苒苒的跟屁虫。“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再说都是老同学,有事相帮,是应该的。”
“你们别逼我了,真的不想见。”
“三千烦恼丝,”华森又插嘴,“一丝胜一丝。”
“不管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苒苒的严肃好像越来越严重,“你一定要见她。”
对不起她的事?我对海兰做了什么?
其实是再普通不过的故事:两个人恋爱,死去活来,可是后来一个人出国了,另一个人没有出国;没有出国的人给在国外的那人写了很多信,上百封的信,可是在国外的人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一封信也没有回——故事结束。
苒苒是我生平见到最聪明的人。
用华森的话形容,她是那种“爱因斯坦+林徽因”的“奇女子”——苒苒像爱因斯坦一样聪明?有这可能。至少,她数学上是个奇才,在中学的时候,也不见怎么用功,上课时候不是看小说就是读课外书,可一直就是理科实验班的尖子,高二时候一连参加七个竞赛,全都拿第一,参加各种奥数比赛从没有落空过,回回都得奖,还得过全国奥数第一名;但是,让人想不到,当人人都觉得清华大学正在向她招手的时候,人家突然宣布她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数学,让她真正着迷的是文学和历史。就这样,苒苒进大学时候选择了历史系,而且马上又成了系里的才女和尖子生,硕士毕业时候,一篇《唐诗西域地名水名考》的论文,获得了全国毕业论文奖第一名;以后,到美国读博的时候,这篇论文又成为她继续研究的课题,最后发展成英文博士论文《汉唐诗文和西域地理》——就凭这个著作,苒苒不但获得导师的极力赞赏,而且还拿了好几个一流学校的Offer,三年后又在普林斯顿大学很顺利地拿到了终身教职和讲座教授。可是,这时候苒苒又一次让周围所有的人大吃了一惊:由于华森一定坚持要回国,她“嫁鸡随鸡”,俩人一起回国了。
“这才是‘夫妻双双把家还’。”
这成了华森的口头禅,说的时候从来都一脸得意。
不过后来的故事,却越来越糟——华森的得意很快成了一连串的失意。
其中最大的一个打击,正是来自苒苒。事情的起因说起来很简单:苒苒很快发现学校里事事弄虚作假,不但博士论文的答辩都渗透着利益交换,连教授的评级、晋级也都是污浊不清的暗箱操作。让苒苒更想不到的是,系里有一个教授,他新写的一篇论文被揭发是别人代写的,而这位代写者有可能是一个专门代写论文的“公司”雇佣的。冲突的尖锐化,是她在学术委员会上的揭发,形成轰动全校的“代写门”事件,然而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这个揭发竟然遭到系里全体教授的抵制,说苒苒在给学校抹黑,是“罔顾事实”“别有用心”,于是,接着又发生了一件震惊全校的新闻:苒苒宣布立即辞去教职,无条件全身而退。
本来,我以为苒苒这么做,不过是一时意气,待怒气平息之后,还会再找一个学校就职,这对于她,绝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可是,两年下来,她竟然以这样两件事充填了自己的生活:读经,炒股。
她是怎么把这两件事掺和在一起的?
不过,苒苒多彩多姿的成长史里这样的情形似乎并不少见,据说,她曾经迷上做手工书和修补旧书的手艺,在一个作坊里修补过古书,同时自己在网上办了一个旅游网站,把全世界的带花园的Airbnb旅店一网打尽。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17年《收获》长篇专号(夏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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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收获》长篇专号(夏卷)目录
■速求共眠(阎连科)
被“黑色幽默”的阎连科(孙颙)
■无名指(李陀)
知识流浪儿的奇幻旅程(项静)
■怪鸟(傅星)
因为亲历,所以可信(蔡骏)
访问韩少功(王雪瑛)
2017年,《收获》长篇专号全新改版,60克轻质纸,厚达400页。由2卷改为4卷:春卷,夏卷,秋卷,冬卷。
定价:32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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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发行部:021-54036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