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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忘记就意味着背叛

公路商店  · 公众号  · 热门自媒体  · 2017-04-28 14:00

正文


  忘记就意味着背叛。

  

  因为十年的时光跨越太长,我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高山,戈壁,沙漠,或者葡萄,扎辫子的姑娘,新疆已经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正如一个人的父母兄弟姐妹,即使亿万年也割不断这种强烈的联系。任何一个相关的景物都会勾起我深邃的回忆,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想在自己的小屋子里,追忆流水年华。

  

  这个时候有那么多的感慨是因为我喝多了酒,在开始讲故事前我想赞美一下酒,如果世界上没有了酒,便失去了很多乐趣,就是这么简单,刚才我还在昏暗的灯光下,带着表演的性质大口喝酒,说起来酒的滋味真没什么可取的,啤酒酸涩,白酒辛辣,但我还是要赞美它,是因为酒喝下去之后总会给人带来哲学意义上的晕眩和迷惑,我现在很能喝,无论是白兰地还是东北烧酒,青岛啤酒或者蓝带,青海的青稞酒,新疆的马奶酒,我都会一杯一杯灌下肚子去,有时候酗酒的程度有的象顿河上的哥萨克,快乐的时候我盼望着有个大酒罐,跳进去淹死算。有点象酒鬼哦,对吗?但我不是,我很少喝醉,喝醉了会难受,那不是喝酒的目的,喝酒追求的是快乐。

  

  1993年的时候我不会喝酒,就如同1989年的时候我还不会做爱。这篇文章注定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写,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我决定把1989年的事情和1993年的事情混合着说,1989年的性爱我决定不回避,因为先前写字的时候对于性总是回避三分,用文字来表述性爱是一件苍白无力的勾当,搞不好就成三级片,记得在网上曾经有一篇讨论性爱描写的帖子,讨论来讨论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后来在OICQ上还接着讨论,我说文学作品里的性爱描写要让人看了没生理反映。最好在关键时刻,男女都脱了的时候,笔锋一转,不写了,开始描述屋子里的苍蝇,嗡一声飞走了,这害羞,没见过这场面啊。不说这个了,写起来看。

  

  1993年的时候我是个司机,开那种特大号儿的卡车,有美国产的MOL,有德国产的奔驰,比现在大街上跑的那种奔威风多了,光轮子就比一个人高,坐在驾驶室里把住方向盘,高高在上,得意会油然而生。我们物探局都是一水儿这样的车,跑在公路上喇叭声都两样,因为那喇叭不是按的,是象火车那样,在脸颊的一侧吊着根绳子,需要的时候伸手拽一下,呜……,不知道还以为陆地上跑船呢。说起来很为我们的国产车脸红,祖国的石油事业要都指望着国产卡车,估计也兴旺不起来,因为国产车进不去沙漠,只能在沙漠边缘转悠,石油都在沙漠中央藏着呢。我们老在沙漠边上遇着新疆地矿部的北京212,那叫现眼,坟头那么大的一个沙丘就陷住了,怎么刨都出不来,一帮鬼一样的人又是铁锹又是垫红柳棵子,咳吆咳吆顶着大太阳推车,麻烦死了。我们的车就不一样了,拧上加力,一溜烟儿在沙漠里横冲直撞。对了,余纯顺最后一次进沙漠就是坐的我们那单位的车,也许有人在电视上见过。后来我发现,欧洲的小说和卡车一样,都很牛,这是后话。

  

  在新疆开车是件无聊的事情,因为新疆太大了,公路老没个尽头,举个例子,一个且末县的面积就相当于好几个英国,解放前从南疆的喀什到新疆首府迪化(现在的乌鲁木齐),要走两个月,那时候要饭的都得整头毛驴骑骑,不然走不到下一个村子就饿死了,这个话张贤亮先生在他的小说《肖尔布拉克》里做过描述。所以,一上公路就觉得累,公路两侧除了大石头就是小石头,连个参照物也没有,油门儿踩到100公里/小时也不觉得快,几十公里也会不上个车,偶尔过来一辆嗖的一声,吓人一大跳,开得太快了。然后,又是遥远的地平线。

  

  1993年我们的营地在沙漠边上,拿卡特彼勒推土机开了一块地,把营房车拖进去,发上电,就算这个勘探队一百多号人半年的家了。吃的粮食蔬菜,喝的水,机器用的零部件,还有勘探用的炸药,都要靠我们这些车夫从700多公里外的库尔勒市运去,队上的人都眼红我们,三十多个司机,只有我们这几个能够隔三岔五到城市里去,一等司机开奔驰,二等司机开水罐,三等司机开钻机,这是勘探队上不成文的规矩。要知道,对于我们几个跑外的司机来说,这可是特殊的待遇,特殊在哪里?很简单,我们有机会见到姑娘,也有机会痛饮新疆美酒。他们呢,一帮大老爷们儿,半年清教徒,连意淫的对象都没有,他们可是顶健康的小伙子,全身的力气没地方使唤,城市里的人在铆着劲小资的时候,他们却只能为上半身活着,不容易啊。

  

  那时候他们几个合伙的司机都说我腼腆,还说我正经,我明白,那是因为我不喝酒,也从不参与他们的交易。在新疆的公路上,停车住店一般都由老于师傅说了算,他是河北定兴人,小眯缝眼,尖下巴,戴个鸭帽子,一年到头,即使是最热的时候车座子上都带着一件王进喜式的棉袄,他不穿,披着,从来都是披着,绰号“一根火柴”,是说他烟瘾大,早上起来点上一根烟,就再也不灭了,快抽完的时候就对上一根新的,他可是老石油鬼子,在西北浸淫了一辈子,35块钱一个月的工资也拿过,对南疆轻车熟路,哪里喝茶哪里有个修车的他都烂熟于胸,他那车座子下面,跟五金店一样,胶皮管子,螺丝帽,铁棍子,气迷芯儿,铁丝,木板,砖头,麻绳……应有尽有,这是开解放的时候留下的习惯,开了奔驰还是照旧。跟着他,我们几个年轻的不用操心,卡车有点大事小情,他几下就给整治了,性如烈火,当年珍宝岛战役的时候他还是个汽车兵,开翻了一卡车手榴弹,连长也没把他怎么着,这个典故是他喝酒的时候常说的。可是,他有个毛病,喜欢嫖妓,最喜欢了,别看他快五十的人了,嘿嘿一笑,蕴涵着无限的春色,人家都说,老于那一笑,新疆三年不下雨,他才不在乎,孙子都快有了,还是一样的风流倜傥,他曾经在灌下半瓶子伊力特曲后神道道地教导我们,人生如过眼云烟,(这话估计是他从别处听来的,因为他大字不识,只会写三个字,自己的名字,领工资的时候得用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那几个都迎合他,说,对,很对。于是,每次住店,老于师傅都安排我们住进挂着红灯的地方。影影绰绰里,立着打手电的女郎,那就是黑店了。

  

  一般都是先吃饭,饿昏了头的司机们,不管拌面还是抓饭,一股脑吞下肚去,然后是大盘辣子鸡和炖羊肉,凉拌菜,一瓶子烧酒,酒色不分家,喝到差不多了,就开始交易。赤裸裸的交易,一招手,服务员就过来了,服务员一般也兼职做妓女。老于师傅不看她,眼睛眯着,先笑起来,嘿嘿嘿,多少钱呀?服务员也不扭捏,也用不着扭捏,手往老头儿肩膀上一搭:五十。老头一皱眉,上下打量着她:你那块破盐碱地也值五十??女人咯咯咯一阵笑,那你说多少?老头看看我们,伸出一只手:5块钱。妓女很生气地后退几步,一叉腰:大叔,5块钱我给你抓只鸡弄怎么样?老头儿说:鸡?你不就是吗?

  

  笑完了,开始谈判,跟龙部长在《实话实说》里描述的WTO谈判差不多,又有点象老娘们儿在菜市场买肉,讨价还价,最后交易达成,二十块钱。过后老于师傅总是得意地说,这是卖一桶机油的价钱。好几回他们都死活拉上我,老于师傅信誓旦旦地说:小陈儿,你去,我付钱。我转身就跑,关上房门,躺在床上对着破烂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屋顶发呆。我无意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有无意贬低他们的行为,他们交易的时候我也跟着大笑,但笑过之后我的心里有一点莫名其妙的不舒服,还有一点陈子昂站在幽州台上的忧郁。我知道我又想王锦了。

  

  让我们回到1989年的春天,雨季的哈密,沙枣花开的时节,戈壁上却成天都飘洒着小雨,空气都是潮湿的花香,花香浓郁得粘手。一出门就能看见天山上象冒烟一样笼罩着乌云,记得莱蒙托夫在他的《当代英雄》里毛写过外高加索的古德山,也许就是这样的一幅景象。那时候我总是想家,我很年轻,很年轻,青春象枝头啼叫的小鸟儿,总也不飞走。我走路的时候总是不知不觉地跑起来,而且嘴里是唱着歌儿的,到今天我也记得我那时候唱的歌儿是什么,齐秦的《狂流》,“北风在吹着清凉的街道,街灯在拉开长长地影子,走过的路,想过的事,仿佛越来远越来越长越来越多越多越难以抛开……”。我不知道这就是年轻,当一个人走路不再唱歌的时候他就老了,这么说对吗?

  

  1989年的时候,王锦是坐着解放越野车进队的。1989年我们还没有奔驰,所以只能在平坦的戈壁上找石油,所以什么也找不到,整天在野外转悠,找变成了形式,到时候就出车,磨蹭一天就收工,周而复始。我跟着一个中年的李师傅做学徒,他开车,我坐在旁边给他递烟,他高兴了就让我开,但不给我递烟。有一天他告诉我,说队上要来一个新的女工,1989年的时候队上有8个女工,其中有两个是我的同学,到野外的女工都是没后门的,或者是外招的,长得都不怎么样,因为好看点的都留在库尔勒基地,当秘书,当文员,再不行就给领导端个茶什么的,反正到野外的都是经过反复筛选,其中再有遗漏的,就给队长指导员钦定为队秘,干财务。

  

  师傅说来的这个很好看,而且,很破。破,是个含委婉的说法,隐含着淫荡,他谈论她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在跳,我就明白了。我也有点兴奋,因为我们那里,平原上的村子里,破一点的人长得都很好,当年村子里搭台唱样板戏,每当演阿庆嫂的孙婶儿出场的时候,台下总是一片暧昧的叫好声,男人们揣着手,但脚尖儿都在有节奏地打着拍子,不时相互探讨:“这个戏不好,阿庆哪儿去了??”孙婶儿长得好看与否我不清楚,因为那时候我太小,荷尔蒙都没分泌呢。后来王小波写他的陈清扬的时候也这么说,那就是了,真理是普遍的,好看的女人不一定破,但破女人一定好看,就是这个逻辑。

  

  我头一回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厕所,外。我们的厕所实在简陋,铁锹挖的坑,上面搭了几块木头板子,估计女的那边也是这样的,没见过。其间就隔着一层席子,上面还有好多被人抠开的小窟窿,也无一例外地象全国各地的劣质厕所一样题着厕所诗人的诗歌:“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上下运动,其乐无穷。”要是两边都有人,哗啦拉的声音充耳可闻,但没有几个女工敢在白天进去,王锦同志是第一个敢在白天大大方方进厕所的,我是第二个见证人,头一个是吴国涛,一个河南民工。当时王锦正一边系裤腰带一边出来,肚皮上一方洁白的肉很是耀眼,我想避开那里,却又不自觉地往那里瞅,王锦嘴一咧,原谅了我的放肆,很妩媚的一笑:“你好。”我点点头。之后队上传播开了一条消息:新来的王锦上厕所了。

  

  她长得的确不错,属于美女里面的中等,勘探队里的上等。尤其是她的鼻子最好看,笔挺得找不出一点毛病,眼睛不大,有一点慵懒,破女人必须有这样的眼神,我认为,必须要有让人产生遐想的眼神,还有一点生理反应,实话说,我当时反应了。还有,不得不说的,她的胸肌,抱歉,队上当时都这么称呼,圆滚滚的,很有诱惑力。但我想我是为她的眼神而反应,不是为她的胸肌反应,所以,我是清白的。

  

  隔天分配工作,王锦到了放线班,这样放线班有了5个女士,两个是我的同学,两个是外招的女工,一个是王锦。这里有个新名词,放线,放线是勘探队上一种极其极其普通而需要的工作,现在,全世界的石油勘探都是用这种技术,测量好一条测线,按照设计好的间距铺设电缆,电缆就是线,电缆接到仪器车上,钻机打下一口口浅井,下好炸药,人工引爆,地震波传到地下,遇到不同的地质层反射回地面,沿着电缆传输到仪器车上,资料显示什么样的地质层有生成石油的可能,简单说就是这样了。放线是其中最基础的一环,放线班的人就是把电缆铺设好,放完炮再收起来,到下一个点继续铺设,基本上不用动脑子。放线时间久了,人容易麻木,容易呕吐,因为总是重复着一件简单的事情,就象西绪福斯滚大石头,滚上去,掉下来,再滚上去。

  

  新到队的人员一般都会到放线班体验生活,管你是清华的还是北大的,统统放线的干活,如同水浒里沧州大牢的杀威棒,先测验一下您的适应能力,表现好的,马上抽掉回技术班组,该干吗干吗。当然这土规矩有点不尊重人才,有个华东石油大学的同学到队后牛B哄哄的不去,还绝食,他认为自己上了5年大学应该进实验室,结果队长哪吃你这一套,放线时间无限延长,那同学一口气干了一年,嘴上起了一圈血泡。放线工一天要走二十多里路,吃饭睡觉都是就地,出工收工驾驶室都要紧着技术人员坐,他们只能爬车大厢,尘土飞扬的,遇到兜屁股风,到家就都象动画片里的蓝精灵了,只能看见两个眼睛在动。这份苦楚女人居然也坚持下来了。

  

  989年的时候队上有一帮坏小子,跟脱缰的野马一样,到1993年都跟我混成了铁哥们儿,一起在库尔勒打架,抽大麻,玩儿电子游戏,所以我25岁之前也是坏小子,那些往日朋友的名字也不好说,反正是ABCDE,世事沧桑,天南地北的,从良的从良,有归宿的有归宿。A娶了个新疆姑娘,接手了丈母爹的工厂,生了个丫头跟人精似的,一口维吾尔绕口令,我去年来内地前还遇见A开着长城皮卡在库尔勒街上转,拉着我醉了一场;B调到北京当了办事处主任,天天人五人六的接待领导,去年春天从北京飞新疆的飞机票就是他弄的,在南苑接我的时候,跟姜文一样,梳着背头,扎着领带,一句话里有好几个英语单词;C弹的一手好吉他,1995年的时候跑出沙漠,黄鹤一去不复返,据说跑到西安做了歌手,在酒吧里跑场子。D下场不好,我在广州接到A的电话,说D在羊塔克库都克用砍刀弄死了两个巡警,毙了,为此我还伤感了老大一阵子。E最牛B,不知道哪年在沙漠遇到抛锚的旅行团,救了人家的车,结识了旅行团里的一个法国妞儿,不知道是法国人浪漫还是他小子点儿正,那法国妞儿死活要嫁给他,专程到队上找他,一来二去他跟着法国妞儿走了,去了一个叫南特的地方,临走前我们几个跑到野云沟小饭店里撮饭,西尔维斯*弗朗索娃,那个金头发法国妞儿坐陪,喝多了跟条鲇鱼一样粘在E身上,我们逗E,你傻B真可以啊,真是同人不同命,怎么交流啊日后,比如想干那个事儿了;E坏笑着说,MAKE LOVE我还是会说的。这都是往事了,那时候过得透明,也没烦恼,有了钱就抽555,没钱了卷一锅子树叶也能当烟抽,高兴了就光着身子在沙丘上晒裤裆,要不就开着车追黄羊,哪象现在,活得这么深沉和假模假式的。想想那阵子,符合存在就是合理的逻辑。

  

  扯了一通这几个是因为我和王锦的故事跟他们有关系。1985年,王锦到队的第三天,我在食堂门口排队打饭,站在我前面的就是这几位,我刚到队不知道这几个是队上的侠客,他们前头是王锦。我听见A说,王锦的胸肌那么大,不知道是真的是假的,谁敢弄清楚这个事实他输一条555烟,B把烟头一扔,说,真的?真的。一会儿,王锦端着饭盒出来了,B一把拦住了她:妹子,打的什么菜啊?王锦把饭盒伸到B的鼻子下,说:豆腐。B笑眯眯地说:豆腐?你这豆腐怎么看着象假的啊,你这豆腐是真的还是假的?说着,把手大大方方探到王锦的胸脯上,结结实实按在上面。

  

  我是农村长大的孩子,对这个阵仗没见过,对流氓的概念也只停留在电影上看到的,那时候的流氓我认为一般都是长头发戴墨镜,现在看到男人的手在光天化日下摸到女人的胸口,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流氓,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口干舌燥,还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周围的人都惊呆了,我看到王锦在众人的目光里脸色一阵绯红,眼眸里的恼怒和怯懦交织在一起,凄苦无奈地逼出几泪来,那泪在眼眶里飞快地打着转,象风吹的花瓣上的雨珠,她的肩膀轻微的抽搐着,孤立地左右看了看,她知道自己是无助的。

  

  !一种强烈的冲动撞击着我的心扉,骗你是孙子,我那时候想起了董存瑞,董存瑞是我的偶像,每当我有某种异样的冲动时,都会想到董存瑞,比如后来我做了拉广告的骗子敲第一个客户的大门时,也是深吸了一口气想到了董存瑞;第一次拉开女人的拉链儿和第一次决定离婚时也是想到了他,董存瑞是我的耶酥是我的安拉是我的如来佛,他单手托举炸药包时的形象比自由女神和钉在十字架上的耶酥要神圣100倍。我不知道这是一切伟大的人所具备的特质,犹如伟大的侠客在出手时想到的是正义,但伟大的我在那个时候却是浑身麻木大脑一片空白。我还是伸出手去狠狠一把拉开了那张按在女人胸脯上的手。

  

  1993年的时候我还跟ABCDE在沙漠里谈论起那次战斗,他们一致认为当时我的举动震撼了他们,虽然结果我是被揍成了熊猫,后来我在欣赏张艺谋的电影《有话好好说》的时候,看到了自己当时战斗的影子,姜文就是我的化身,姜文抢的是一部电脑当武器,我手里的是什么,饭盆子已然无影踪,多了一把打菜的勺子,据后来A告诉我说我当时在战斗的间隙还来得及把一块沾在勺子边上的豆腐吸溜下肚子去,正是这个动作震撼了他们。后来勺子不见了,在拳脚相加的劈啪中我护住自己的头部,这是打架的基本知识,我还具备,起初是疼痛后来就是美妙的麻木,我发誓我看到满天的花瓣和星星在纷纷扬扬洒落,还有一种妖冶的歌声从无形中传来。

  

  我酷爱足球,从一条一条的高级草皮到猪圈一样的街道场地我都踢过,从15岁踢到25岁,和小学几岁大的孩子踢过也和从巴西回来的健力宝队员踢过,和扭捏妖艳的女郎踢过也和牲口一样强壮的维吾尔小伙子踢过,我现在还踢,准备踢到40岁,或者永远不挂鞋。踢足球使我的身体强壮,使我在挨了这次揍以后第二天还是照常开着卡车上戈壁滩。

  

  雨季的戈壁滩是人间的天堂,每一块石头都是风景,每一棵红柳都是风景,细雨凝结成的烟盘旋在远处的山腰,让人产生了腾云驾雾的欲望。打架使我获得了师傅的尊重,他前所未有地给我递上来一棵雪莲牌香烟,我哆嗦着抽了一大口,一种麻酥酥的舒坦从肺部洋溢到大脑,窗户外好几只黄羊呆头呆脑地望着我的车,我获得了成长的喜悦,不是约翰克里斯朵夫式的柔美式的成长,而是格里高力*普罗科菲耶维奇哥萨克式的。和往日不同,车厢上的放线工们很肃静,我按按喇叭,忽然问师傅,唱歌行吗?师傅居然有点胆怯,他点点头,说行,唱吧。我把脑袋探出车厢,大喝一声:弟兄们,唱起来呀。车厢上崔健的摇滚在蒙蒙雨中象一片泛滥的洪水,混沌的原野上,四下都是都是人生,哪里是边缘哪里又是尽头,我只想了一下,就跟着吼了起来,大山的影子如约而至。

  

  我爱摇滚的崔健,如同我爱炸碉堡的董存瑞,爱踢球的齐达内,爱写小说的麦尔维尔。崔健拿起吉他的时候就象董英雄托起炸药包,那一声“一二三四五六七” 同样化成了让我热血沸腾的“为了新中国前进”。所以在广州我很郁闷,(我早晚要从这里滚开,虽然我已经有点爱上她了),这里到处都是不会唱崔健的男人。那一夜在灯红酒绿下我异常蔑视地跟主任说,你唱的真他妈好,简直跟女人唱的一样。因为他正用鸟儿语深情地演绎一首毛宁的《蓝蓝的夜蓝蓝的梦》。当然,这话没让他听见。主任注定和我是不同类型的男人,他喜欢毛宁,喜欢喝老火靓汤,喜欢穿条绒裤子,喜欢把手捏成兰花状抠鼻子然后再劈啪劈啪的乱弹。所以,他是主任,我不是。

  

  1993年的时候我光着身子在塔里木河里捉鱼,什么也捉不到,塔里木河圣洁的水清澈透明,我的那个东西象一条鱼,飘飘然想离开我的身体,太阳是神仙,水也是神仙,所以我也是神仙,很多大鱼在我身边游泳,撞击着我的那个,我喝了酒,第一次喝了那么多白酒,劣质的白杨大曲,这次游水的特殊意义在于:一个叫张燕的女人没羞没臊地坐在岸上注视周围我,好象看一只戏水的野鸭子。张燕不是队上的女士,1993年的时候队上没女士。那时候我从英买力7号钻井运炸药到营地,期间要经过一个河边森林里的村子,张燕是村子里的小学校长,她那个学校就20个学生一个老师,她是语文老师兼算术老师兼美术老师兼体育老师兼班主任兼校长,那个村子到处都是羊圈,满大街羊比人多,羊的叫声就象广州北京路上的叫卖声,羊不叫了就是鸡叫乌鸦叫。

  

  她注定要郁闷。我是在一次停下来买烟的时候认识她的,在村子里唯一的商店里,那商店比我现在在广州郊区租的两室一厅大不了多少。商店的空气里无数细碎的羊绒在飞,营造了一种奇幻的氛围,我买烟的时候她买卫生纸,我当时还想,这里怎么冒出个用卫生纸的的女人来?是旅行的吧。在西北,经常遇到神道道的旅行者,骑骆驼的,骑自行车的,徒步的,中国的,外国的,还有坐着212试图穿越罗布荒漠的,都是神经病。最神的一次是在30团团场曾经遇到过一个英国小子带着两个洋妞儿,骑着骆驼走路,晚上我们住到了同一个旅店里,后来听见吵架声,原来几个英国男女非要一起淋浴,旅店老板死活不干,打着手电跟英国人骂街,说这是CHINA,老板也会说CHIAN这个单词 ,但怎么也说不通,鸡同鸭讲。后来同行的E自告奋勇上前当翻译,连比画带夹生地调节纠纷,他认真地跟洋人说,在CHINA,澡堂子里WOMEN和MAN不能一起SHOWER,这个样子NO GOOD,否则POLICE会说你们在FUCK,到时候会统统让你们GO OUT。结果还是警察来了解决问题。

  

  张燕身材很好,胸肌也很大,就是脸有点红,不是涂了胭脂,是天然的,西北的女人容易红脸蛋子,风沙太大了,远看还有点楚楚动人,近了就破坏视觉。我买了烟就手点上一根,跟喝水一样拼命抽,一口就撮掉了大半根,把周围的人,张燕,一个维族汉子,和老板看得直乐,我也跟着乐,在这样的环境里,人和人不生分,何况遇到一个有点异样的女人,因为她象维族人那样扎着块纱巾,紫色的,穿着条牛仔裤,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牛仔裤穿在她身上不一样。也无聊,就说起话来,才知道她是老师,家在兰州红古区煤矿上,某师范毕业的,毕业后自愿到西北扶贫,我这个笑,我说甘肃也是西北啊,犯得着跑到新疆,还钻到塔里木来。她有点苦笑,说当初就是一念之差,也后悔了,我说你一月多少钱,她还不好意思,我说你说,我请你吃糖,她吃吃地笑。笑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跟老板买了2块钱的水果糖,都塞到她手里,那糖,咳咳,在广州估计商店里都买不着,太硬了,我吃过。她说她一月挣260多块,还不准时,有时候是半年领一次薪,有时候是拿羊肉或者大米顶了。说得我一阵酸楚,祖国的教育事业真够寒碜的,可这也就是国情。

  

  她说那是你的车啊,真威风,老见在村子里过。我说是啊,也没意思,跟土匪一样。说得挺热乎,维族人看着直嘀咕。她犹豫了老半天,脸红了,虽然本来脸就红但我还是看出她这次是有想法的绯红。我说,你是不是想请我吃饭啊。她呵呵笑了,说对啊,你要不嫌弃,有空吗?这只是我在西北稀奇古怪的遭遇之一,很容易就结识了新朋友。在新和,我的车在山脚下的公路上抛锚的那次,路上白天刚碾死一个养路工,尸体就那么放着,留下一个艾斯提力的小伙子守着,我呢,也跟着守着,把口袋里的烟都抽完了,我们也成了朋友,后来还参加了他的婚礼。所以,走进张燕的小屋子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一间挺干净的土房子,院子临街,有几架葡萄,新疆的乡下人家里要是没葡萄就跟酒吧里没酒一样不可思议。一张木板床,整齐的被褥,蒙着纱巾,桌子凳子镜子瓶子,墙上贴着几张美人照,有巩俐的,有刘德华的,大众文化的魔力无孔不入,连这幽幽的森林里也不例外。

  

  她殷勤地给我倒上砖茶,拿来一个瓜,西瓜,一切还是蒌的,弄得她挺不好意思,只好又拿了一个。然后她婀婀娜娜地下厨房做了一顿拉条子,就是抻面,一盆菜,里面我记得有西红柿黄瓜青辣椒,她还想烧一条塔里木鱼,我说算了,这就够了。吃饭的时候凉风习习的,风从塔里木河上弯弯曲曲吹来,绕过葡萄架钻进屋子,很惬意。一安静了两个人都有点不大自在,还是二百五着说话我比较习惯。我先干掉一大碗面条,这才点上一根烟,看着她,天下的女人吃饭都一个姿势,跟喂猫咪差不多,她用纤细的手指撬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放进嘴里,嚼啊嚼,嚼到外婆桥,就是不下咽。我说看你吃饭,多饿都没食欲了,她歉意地笑了笑,还是那么吃。我又想到了王锦。我总是想到她。

  

  1989年那个雨夜里,我正走出烧骆驼粪的篝火,离开人群到阴影里去撒尿,结果王锦也在那里蹲着,见了我,站起来,不紧不慢地系着裤腰带,这使我产生了幻觉,以为遇到她总是在系裤腰带。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话,结果还是说了,你好。她站住不走了,我看到黑暗中她在笑。我很憋的慌,想让她快点走开,我好撒尿,她却抵近了我,说:谢谢你。哦,我明白她在谢我为她打了一架,英雄救美的事情总是容易让人感动。我说不客气。她还是不走,她仿佛没话找话:远处那是闪电吗?她问。这是多么无聊的话,远处天山顶上,象是黑黝黝的天堂里,蓝色的闪电正断断续续闪烁。我说,是闪电。她说那上面你上去过吗?我说没有,太冷了,谁敢去,明天你就会看到山顶的白雪。她好象在想事情,我盯不住了,尿太急了。我说你睡觉去吧,明天还有很累的活儿要做。她说,陈师傅,有个事情,你那驾驶室能让我睡吗,下雨了没地方睡啊,我没帐篷,地又湿。我说,驾驶室我师傅睡呢。她说,那我睡你的帐篷吧。我脑袋一涨,不行啊,那我睡哪儿?她说,一起睡。不行不行,我撒尿去了。我象野兔子一样跑出去老远。一边尿一边想,破女人就是破女人,我仅仅为她打抱不平她就要献身吗?原先她的那一点楚楚动人的哀怨影子有点被这次遭遇破坏了。

  

  后来张燕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王锦又变成了张燕。她说你还吃吗?面还多着呢。我笑笑说,不吃了,胀得难受了,你做饭好手艺,打扰你真不好意思。她说哪里,很久没人跟我说说话了。我说今天不上课吗?她说今天是星期天啊。我点点头,在野外跑习惯了,只记得几月几号,脑袋里早没了星期的概念。我说,你不会走啊,离开这里,回兰州,哪里找不着个归宿啊,非在这林子里猫着。她叹口气说也不是不想,是舍不得这里的孩子们,她一走孩子们就都没人教了,学校是她一手操持起来的,她不想学校散了。我说你真伟大,真伟大。她说伟大个啥,当初也就是一念之差。我说怎么了?不会是失恋什么的吧?她垂下眼帘,老半天没说话,我看到一大点眼泪从她的纱巾下坠落下去,掉到一块西红柿上。我能说什么呢?不说,我什么也不说,劝解女人不是我的强项,我宁愿把女人搂在怀里,亲亲她嘴唇,亲亲她的眼泪,胜过说上一大套无聊的苍白的甜言蜜语,但眼前的这一个我不能,就如同当初我不能和王锦。

  

  那次吃饭被一个孩子打断了,一个光脚的维族孩子跑进来,在桌子上放下两个热腾腾的烤馕,又笑眯眯地打量着老师和我,才意味深长地跑了。我被这情景深深打动着,明白了张燕存在的意义。后来又吃了西瓜,我才走了,就象从一个熟悉的朋友那里离开,以后再路过时也老到张燕那里吃饭,她是个温柔的好人,好得我有时候想娶她,但是我不能,我是个野人,连自己都信不过,虽然后来还是结婚了,但新娘子不是王锦也不是张燕。

  

  结婚是一件尴尬的事情,把美妙的爱情用盟约的形式写在纸上,海誓山盟浓缩成两圈儿红鲜鲜的图章,仿佛这个东西一搞定,爱情也就搞定了,后来我和前妻领这张纸的时候,心里除了董存瑞,还有上学时候政治老师讲解政治经济学总引用的一个例子,他拖着老长的保定口音,说原始人的交易形式是用一把斧子换十斤大米。哦,婚姻也是用斧子换大米,男人是一把斧子,女人是那十斤大米,姑且这么形容吧。任何抽象的美妙的东西,一如爱情,一拿物质的形态固定下来,就会腐烂,石碑怎么样,也是会腐烂的。有人骂我这是歪理由,我也说不清楚,但这是我存在的哲学。所以我没有娶王锦,也没娶张燕,所以我结了婚又离了。人生的任何一种形式都是流放,城市和荒漠,结婚的城里城外,活着的趣味就在于不确定性,不知道明天的细节。好了,不给自己上课了,继续讲故事。

  

  1989年的一个中午在营地,ABCDE和我不期而遇,他们变得很客气,客气的我把袖子里的一块握热了的石头扔在地上,然后他们拉我去喝酒,我觉得被承认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尤其是在那个血脉贲张的年龄,我跟着他们去了。1989年的时候我既不会喝酒,又不会做爱。那一次我只喝了三杯哈密啤酒,我严守古训,酒过三巡以后才罢手,死活不喝了,因为我眼前又有美丽的树叶和星星在飘落。这个年龄的喝酒是一件神圣的宗教仪式,之后他们便把我看成他们的人了,这是几个懂得政治手段的人,我以为。他们如果遇到反抗者,就征服,征服不了就吸纳,暗合了扬弃的辨证。

  

  散场后我没有接受他们的再邀请,走路去10公里外的一个农场跳舞,那里有露天舞会,很多很多红脸蛋的女郎和打架的机会,我没去,我还有点戒意,虽然我很想去,但我总觉得和他们在一起就象推开一扇未知的门,诱惑力很大也很危险。我不知道自己推辞的很难看,1993年的时候C还说起我1989年推辞的模样,他说我当时跟个女人一样,脸蛋是红的,就象一个大姑娘,想干那事,还怕疼,还说妈妈不让。后来这话我在一本小说里看到了,我怀疑C也看过这小说。对酒的好感就是那时候留下的,这种奇妙的液体里蕴涵着无限的感召力,疯子喝了会说天是七彩的,聪明人喝了会说鸡蛋是黑色的,罪犯喝了会忏悔,姑娘喝了会堕落,酒等同于最无聊的哲学家,能从一件最无聊的事情看出最真的真谛。酒下肚后带来的晕眩一直留存到今天,从1989年哈密的戈壁再到2002年广州我这间几十平米的屋子。我打定主意,一定不让自己混到没酒喝的地步,否则就抹脖子。

  

  喝了酒以后我决定也做点什么,我想起了王锦。我总是想起她,我认为我一个大好青年忽然也喝起酒来跟她有直接关系,那时候天即将黑了,我记得喝酒开始的时候太阳还老高,出来的时候天就要黑了,人老的很快啊,我想。脚下一小粒一小粒的石头延伸出去,我一颗一颗看,一直看到地平线的尽头,天山,跟个痴呆的老头子一样呆在那里。哦,喝酒以后天山就不再美丽了。我没找到王锦,她不在屋子里,我那两个处女的同学扶着营房的门,告诉我,王锦不在,周队长叫她去队部了。然后,在处女的目光里,我酒醒了。事实印证了我后来的预感,打同学告诉我周队长叫王锦去了以后,我就预感到夜晚会发生什么,你看,酒,夜色,还差什么?对了,性。三位一体的,从新疆的荒漠到广州的荒漠,这个真理颠扑不破!

  

  在浠浠洒洒的小雨里,这是几天后的事情了,我跟王锦坐在山脚下的一块青石板上,车停在一边,李师傅偷懒留在5公里外的仪器车上打拱猪。这里,上面是天,下面是地,中间只有我和她,距离山近了就感觉不到山的存在。我问她,老周动你了?这个时候我和王锦完全是一付朋友的样子在交谈,她已经可以放下矜持在青石板上把腿叉的很开和我说话了,除了我没人能看见这个。她眼白一翻,说,不知道。哦,我点点头。人混到这地步,有人动她没动都不知道,真是够忘我的了。我说,你小心点,老周可不简单,到时候把你卖了你还帮他点钱呢。她闷声不响地看着阴沉沉的天,腿不自觉地叉的更开,这个姿态像书上庄子的插图,时间长了能悟道。

  

  王锦和张燕是两棵不同的树,都是杨树,但姿态就是不同。在我看来,如果遇到同样的问题,张燕肯定会岔开话题,转到一件高兴的事情上去,而王锦不会,她只会不出声。我也不问了,电台里A和C 又在打嘴仗,性高彩烈的。王锦开口了,她说,我不希望你跟他们混在一起,你跟他们不同。我楞了一下,高兴的我把烟头弹出去老远,我说怎么不同啊?她白了我一眼,不同就是不同,你老问为什么。我说,闲着也是闲着,不能学狗叫吧,问问怎么了。她嘿嘿笑着说,要不你就学狗叫给我听。我们都笑了,开始讨论公狗和母狗的叫声有什么不同,模样有什么不同,说着说着,不说了。有一种奇怪的暗示,让我们同时不说了。她脸红了,她的脸红多么婀娜,跟张燕的不同,王锦的脸从来不用纱巾打掩护,但总是那么白疵裂的,一红起来就让人兴奋,有反应。大戈壁摊上,天上又是云又是雨,孤男寡女的,我很健康。

  

  你为什么不说了?她问,我也脸红了,1989年的时候我还很容易脸红,1993年的时候就很少了,即使张燕那么没羞没臊的注视着我水中的裸体,我也没脸红。我为什么脸红,是因为我刚才说着公狗母狗的时候想到了小时侯的把戏,在平原上的村子里,我们一帮半大小子成天拿着棍子和砖头找交配中的狗,遇到了就一顿聒嘈:狗日的!还美呢?还不拔出来!弄得行房中的公狗母狗急脚撂屁股,嗷嗷叫着仓皇转圈儿,越急越跑不了。我们就欣赏着哈哈大笑,要是在果园子里遇着,那真叫满园春色。

  

  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她这么说我,但腔调却很温顺很柔情,我记得在微风中她元宝状的耳朵后,粗布工作服里露出的洁白肌肤,请注意,我用的是肌肤,一般用这样的词汇的时候,就意味着有点煽情了,我心里很甜,哦,一直到了广州我才明白这就是爱情,突如其来,不知所措。那天夜里我让王锦睡到了我的帐篷里,我睡到了A的帐篷里。漆黑中,A放肆地打着胡噜,我却失眠了,枕着胳膊,想透过黑暗看出点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失眠是不正常的,老年人可以,我怎么能失眠呢,我这样想。入睡前我想通了,一个能让我管她的皮肤叫肌肤的女人是让我动心的女人,是我爱上了的女人。一直都是这样。

  

  张燕的肌肤是褐色的,象蒙着一层粗砺的纱,她在塔里木河的水中她轻佻地摆动着肢体,游向我,我的那个东西调整了方向要飞向她,我飞快地逃走了,游到河心,那里有一根死胡杨树干,我抱着它休息,一会儿,我闭上眼睛,把头扎进水里,再浮上来,重复了好多次,看到一只鹳贴着水面飞。张燕没有再过来,太阳很好,晒得我有点瞌睡。后来我们上岸,想完成那件神圣的事情,在奔驰卡车上,空间足够了,象美国青年青春期那样放纵第一回,王小波管这叫“伟大的友谊”,鬼知道他怎么想出这个词来,所以他见鬼去了。王锦的影子象妖精一样,在我的身前出现了。我很紧张,浑身都是汗,委婉的说,按照广州电线杆儿上的名词儿叫“不举”,和1989年的情景何其相似,我奇怪,它平时不是这样的,往日,早晨出车前经常是它唤醒我的,我不怀疑自己的能力和真诚,那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我扶着她的裸体发呆。我惊叹书本里哲人管男人的这个叫慧根,它的确有灵性,懂得什么时候该处于什么状态,蓄势待发或者保持缄默。我知道1993年的时候我只要能够正常地把胯骨向前多探出几尺,我就得和她结婚,那么我现在也不会坐在广州的一个屋子里编故事了。

  

  我只好把她送回村子里。她在床上哭。女人的哭是世界上最烦人的事情之一,高兴了生气了都哭,看遍了各国小说的记叙,女人哭的模样也都差不多,年轻女人哭是嘤嘤嘤咿咿咿,老年女人哭就加上拍大腿,也没什么花样,但张燕的哭让我很难受,我不是无所谓的人,但我给不了她要的,我不可能娶她,不可能带她走出森林,要是那样,就不是我了,我就是在欺骗我欺骗我爸我妈欺骗上帝。她肯定是爱上我了,因为她跟着我到塔里木河里游泳,光着身子游,什么都没穿,我是野人无所谓,她不是,她需要我跟她并排坐在河岸上看水里的鱼,从太阳出来到太阳落下,但我不能,因为我坐不住,我总想蹦起来去够天上的飞鸟,一溜烟滚出这流放地。我很难受,很难受,就这么难受地逃走了,再也没见过张燕,我宁可绕道30公里渡河也不从那村子里经过了,临走时没什么煽情的,她给我驾驶室里放了两个西瓜,我没吃,一直放到烂了。

  

  在25岁前结识ABCDE这样的朋友,是危险的,过了25岁再结识是幸福的。但是谁也不可能倒过来过日子,没有25岁前的昏天黑地,哪有25岁以后的战斗友谊?我们坚固的友谊建立在一次血腥的战斗中,1989年我在电台里获知ADE在一个公路上遭遇围攻,电台,这里说说电台,野外找石油全靠它,没有它,我们早死过100回了,没吃的了没喝的了抛锚了,就拿着电台喊就行了,跟部队上那“地瓜地瓜我是土豆”一个道理。我距离ADE那里大约6公里的路程,得到消息后马上从工地上发动车,队长不敢拦着,他只跟着喊,别出大事啊。妈的,这和抗议撞我们的飞机异曲同工,由得了你吗??有几个放线工几个也都要去,我就让他们上了车大厢。在野外打架可是一项节目,和现如今周末正襟危坐在中山纪念堂里听《马刀进行曲》是一样的,人,任何时候都要有精神生活。途中,看到B的车也正赶去,就加油跑,C闹肚子没出野外,所以避开那场恶战。

  

  那次战斗的原因是ACE合伙开一辆车到路边道班上买烟,结果车开锅了,“解放”是水冷的,跟苏制“马克辛”机关枪一样,要定时降温,1989年的时候为什么找不出石油,就因为我们的车总是开锅,总是到处找水,所以油找不到。道班上的人黑心,非要他们加一桶凉水要买三瓶啤酒,这就是西北。我们赶到的时候正看到D正轮着一根黑油油的东西左冲右突,呲牙咧嘴面目狰狞。二话没说,我们加入了,道班上都是维族,跟蒙面侠客一样,铁锹和刀子舞动如飞,这一段应该让单田芳老师来说比较生动。我不说了,只表一表自己的下场,我触摸到了一种滋味。凉。凉的滋味,象冬天的手指摸到了草扉上的铁环;象淋浴的时候屁股贴到了瓷砖;象平原上割麦子正火的时候吞下一棵1分5一根的冰棍;象蛇钻进了裤腿儿慢慢滑动。一柄刀子,估计磨得不是很快,肯定不是那种贼亮的著名的英吉莎刀,因为它钻进我的肉体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种喀嚓声,象在秋天的平原上给牲口铡草,又象我妈在切白菜帮子,但没有植物的汁液流出时的清爽,而只有血的腥气。很凉啊,不信你试试,把一把铁打的摄氏几度的刀子扎进摄氏几十度的身体,肯定凉的要命,物理降温的原理。我就这么中了一刀。住进了医院。

  

  现在我就把手伸进衣服下,抚摩着肚子上的这道大刀疤。宛如后来王锦在医院里抚摩着我的身体。我住的那里,那勉强叫医院,那勉强叫床,新疆的卫生所,你没见过也没住过吧,“卫生”两个字在这里我认为应该叫“厂则”,合起来就是一个字“厕”,真还不如广州的高级厕所,那一天我去人民路的夜总会撒尿,墙上我的影子很真挚,映照的我那个东西也很真挚,跟塔里木河里的一样,一个侍者,负责给我关水,递卫生纸,我说不用卫生纸,我想他大概以前在女厕所工作吧,因为男人撒尿不用卫生纸,这是基本常识,他却很谦恭地说“谢谢”,我很奇怪他谢谢我什么,谢谢我来撒尿吗?不知道。广州的新鲜事儿比沙漠里还多。

  

  1989年的时候我睡醒一觉后,王锦就坐在我身边,她说我精神很好,比前几天好多了,我说前几天我咋个模样?她说,跟死人一样。然后就哭了。我发现她我着我的手,握得很紧,我的身体很轻,这大概就叫涅媻吧。我说不哭啊,你怎么没出工去。她咬着嘴唇没回答,低头给我削苹果。我默默地看着她笔挺的鼻子,多美的鼻子啊,我亲爱的姑娘,我不相信她是破女人,谁要再说她是破女人我把他撕碎了。后来,苹果削好了,我没吃,我拿起她的手,那光洁的手上已经有劳动和风沙的影子,浮动着一道道磨砺后的鱼鳞状的纹理,一层层,一圈圈,象一张网纠缠着,我裹在其中了,是的。我把手轻轻放在我的鼻子上,贴在我的脸上,战栗的爱情象鲜花般在我的心里开放着。我听到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后来我们说了很多话,她把手伸到我裸露的胸膛上,抚摩着,诉说着,我从来没听她说过那么多话。她说她是独女,她的父亲本来是处里的一个长官,一个不大不小的长,她很幸福,也有穿着高跟鞋在街道上骗男人回头率的幸福,后来她父亲死了,死于病,然后,生活就变了,原来对她很恭敬的人忽然换了面目,大风一场就把沙子刮没了,路上的什么都看的很清楚。她辍学,做工,失身,再转换工作,再失身。她表述的很简单,说话的时候却距离我很远,眼睛里的怯懦清晰可见,我明白,她在畏惧,害怕说出这一切后我的反应。我没反应。

  

  1989年我回到营地,C跑来神秘地问我,你是不是跟王锦挂上了?我没吱声,默认了。他摇摇头,你,认真就不好了,她什么名声,整个单位都知道,还有,老周那孙子早就上了她了,咱哥们儿要条儿有条儿要块儿有块儿,不能捡破鞋穿吧。我说,老周?不会吧。其实我说这话的时候言不由衷,心里很沮丧很苦恼,这个阴影就潜伏在我内心,就象一个从了良的妓女总害怕忽然被人揪出历史来。我心里默念着香港黑社会电影上的一句台词:老周,你会死得很惨。可是,老周没死,我还没勇气杀了他。没容我动手,1989年秋天快收工回内地的时候,D用一块砖头把他打住了院,打在坐骨神经上,据说性生活有了障碍,也许不是,但我亲爱的D,那已经在天国的兄弟,我为你的友谊骄傲,不是为了那一砖头,是为了你的率真,我后来怎么也寻觅不到这种率真了。

  

  老周挨那一砖之前,王锦走了。她要回乌鲁木齐去,她妈妈不忍心女儿做苦工,又嫁了一个老科长,这样就可以把她调回乌鲁木齐去了。那天晚上在营地,那天晚上一直在我心里搁置了10年,风很大,营房有点摇晃,我脱了衣服要睡下了,几个同屋子的混蛋在比胯下老二的大小粗细软硬长短,忽然都象受惊的鱼一样钻进了被子里,王锦站在门口叫我:陈均,你出来。我楞了,已经很晚了,而且王锦这么公开地叫我让大家一下子把目光都对准了我,我犹豫了一下,穿上衣服,出去了。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乱,我看到她有点焦急和慌乱,她拉着我走过一块块阴影,走到她的房子里,没人,我问,她们呢?她说,洗澡去了,我没去,我等你。哦。洗澡是一项大事,尤其对女人,这里洗澡要用车拉出5公里,到那个道班上才有洗澡的地方,等我,我来了。屋子里只有我和她。很暖和,很性感的气氛,我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因为动物总是有预感,就象地震前的老鼠和蛇。何况床上散发出无限诱惑的气息,女人的屋子和用具给一个青春期的男的总会带来遐想。我手脚有点僵硬,问她:啥事儿?她看了我很久,才说:我家里托关系要调我去乌鲁木齐,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去,还是不去?这真是个艰难的问题。我那时候多么愚蠢。我眨巴着眼睛,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明白她的意思,只要我点头,轻轻点一下,结果就会不同,我就不会坐在这里编故事了。我还是没点头,半天挤出一句话,老周动过你没有??王锦说这对你很重要是吗?我说是。她笑了,说,动过了。我没说话,她好象很快乐,完成了一件事情,又象工作了一天的骡子卸下了负载,很妩媚地抵近我,我嗅到一阵迷惑的甜香,她拉着我倒在床上,几乎是呓语着说:来吧,明天我就走了,你会记住我的。接下来我重复了1993年在塔里木河边上和张燕的情景,一种颓丧的失落的空虚的摧毁弥散在握全身,屋子一下变小了,我也变小了,微不足道,连尘埃都不如,飘起来又落下的姿态都做不出,我颤抖着,内心的呐喊象蚊子,象女人的哭泣。我不行。平时不是这样的,真的。我跟她辩解着,仿佛我做错了事情。她微笑着推开我,准确地讲是扶起我,象母亲扶助一个孩子,她先帮助我穿上衣服,又穿上自己的。她说,你回去睡觉吧,这就是缘份呢。是吗?我总是被动地思索她的话,出门时,她拉住了我,她在我耳朵边上说:告诉你,那姓周的根本没动过我,是真的!

  

  真的假的又如何?我已经躺在1993年的塔里木河边晒太阳了,无边落木,秋水浩瀚。

  

  还没结束,死才是结束,不是我的故事结局,而是现实这么安排的。1991年在库车我接到王锦的一封信,她和一个八一钢铁厂的工人结婚了,嗯,她有了归宿。但1992年我在轮台又接到她一封信,她离婚了,这是下场。之后又是一年。 1993年我在营地意外接到电台上的呼叫,让我到库尔勒看王锦,我毫不犹豫地请假去了,我知道我等待她的呼叫很久了,时间的推移让我明白了她不会这样和我辞别。但我还是错了,我开着车风风火火跑路,期间还开进了巴黎到北京的汽车拉力车队里,和当年的冠军库林及拉蒂格赛了一程,害得警察直追我。到库尔勒她已经死了,死于难产。她离婚了,却死于难产,孩子是谁的呢?不知道,看来,她的确是个破女人。我亲爱的破女人啊。

  

  我决定写这个故事是因为另一个意外,因为不久前我收到一封寄自1996年的信,那是由队里转交给库尔勒的A,A又转给北京的B,B又寄给我离了婚的老婆,她从一个未知的地方寄来给广州的我的,那居然是张燕寄来的,信封已经磨损,塔里木的羊膻气隐约可闻,信上说,她还在等我回去,她知道我会回去,她爱我,直到永远。

  

  切,永远是多久?虚无的词汇,海枯石烂吗?我也烂了,宇宙也烂了,连思想也不复存在了。话是这么说,但我的眼泪却流了下来,幸亏是晚上,没人看见,我已经好些年不会哭了,于是我喝多了酒,于是在广州的夜晚为她们写故事,我知道在我打字的时候她们会陪伴着我,在黑夜来临,在临清晨逝去。你看,我又感觉到有人慢慢接近我,贴着我的耳朵说:来吧,明天我就走了,你会记住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