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日记一: 2007年11月12日,摘选自《十年后的香港人,依然还能感动我》:
虽然1997年离开后,又多次经过香港⋯⋯上午十点半,从新鸿基中心俄罗斯领事馆走出来后,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哪里去,站那里犹豫了起来,这时一位刚刚从我身边走过的中年人停下脚步,回头打量了我一眼,转身走向我。他微笑着用发音不准的普通话问道:“请问你要到哪里去?是不是需要帮助?”⋯⋯
中午在铜锣湾时代广场购物,又看到了一个情景,虽然很平常,却又让我感动了一回。一位购物的妇人头昏不支,摇摇欲倒,两个经过的年轻人急忙趋前,一个 扶起她躺到凳子上,另外一个到旁边商店叫了急救车。结果不到五分钟,不但四个急救人员推着轮椅赶到现场,赶到的急救人员一丝不苟,那位主要的急救医生更是全程跪在地上(因为妇人躺在凳子上)为妇人进行各项检查。
下午我坐地铁回到湾仔取护照和签证,可是,由于走错了出口,竟然一下子找不到新鸿基中心,不过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也就不那么急,并没有询问路人,而是走来走去,凭记忆东找西找。等我在大楼之间走来走去显然又回到了刚刚走过的地方时,一位香港少妇走过来,微笑着问,“你是不是迷路了?”⋯⋯
仅仅几个小时里,竟然有两位素不相识的香港人主动过来问我是否迷路了,这样的事情,在国外住了这么久的我当然不应该感到惊讶,可是,由于最近在大陆住的时间更多,我还是被香港人的热情、礼貌和敬业再次感动。
十年后的香港,众说纷纭,有人说制度停滞不前;有人说风俗越来越大陆化,甚至贪污腐败和溜须拍马都出现了,听得我胆战心惊。然而,就在今天这短短的几个小时经历的这几件小事,让我再次被香港人感动。香港人没有变,香港也就有希望。祝愿香港人民永远生活幸福、平安!杨恒均 2007-11-12于香港
香港日记二:2013年5月22日,摘选自《港人的焦虑:香港走入死胡同》:
除了政治死结与经济困局,香港社会渐露的烦躁,与港人日益增加的焦虑,也让我不安。这次来港,我住在铜锣湾,也已经两年多了,前几天早上我突然意识到,我每天早晨几乎都是被不停鸣叫的汽车喇叭声吵醒的,而20年前我住在同样繁华的尖沙咀一带,却很少听到汽车喇叭声。香港原本是一个优雅的城市,沉静中透出一种挡不住的活力,可是现在呢?
香港人越来越焦虑。香港的经济也许只是相对于大陆而有些微的衰落,但却几乎摧毁了一百五十年殖民历史留给港人的那点“自信”;香港以官商勾结的地产商为龙头的经济结构逐步扩大了贫富差距的鸿沟,没有选票的香港普通打工者并无参政途径;加上蜂拥而入的大陆富豪和高声喧哗、旁若无人的自由行游客, 加剧了原本被政治前途不清、经济前途不明弄得彷徨的港人的焦虑。
这烦躁与焦虑已经触及到我。在香港这么多年,我一直被香港人的友好与礼貌感动与鼓励,认为这是中国最接近现代文明世界的地方。然而近几年,我明显感觉到港人逐渐失去了这个唯一可以把他们从形体与内心同大陆人分开的品质。几个星期前,同来自欧洲与美国的朋友聚会,香港服务员看到我们说普通话,言谈举止明显不耐烦。在招待的过程中,竟两次说出“你们大陆人……”这种满带不屑的话。令人极度不快。来自欧美的华人朋友差点爆发。
我能看到自游行给香港旅游和零售带来了一定的活力,但几千万人次的自由行游客,来到这个“流着奶和蜜”的地方,散发着人民币,也散布着大陆人特有的价值观。他们用自己的人民币为香港经济输血的同时,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香港人。以前,当我看到路边下班的香港人安静有序地排队等车,我以为这应该是内地的未来;现在路边等车的队列常常被横冲直撞的内地购物部队冲散;以前世界各地来香港旅游购物的五颜六色的族群是香港的一道景色,现在香港人自己都快要成为被大陆游客包围下的一道残败的风景。
在内地人的冲击下,香港人开始对大陆人失去耐心,也因此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像那些把那点家产与自大挂在脸上、举止粗鲁、我行我素的内地人。香港人也许还能一眼就认出街上拎着大包小包的内地游客,我却越来越难以区分哪一个是香港本地人,哪一个来自内地。
虽然2017年双普选还没有敲定,但香港目前的政治与经济制度依然没变,立法会还有议员站出来否定特区政府的决定,报摊上依然有那么多批评北京与特区政府的杂志与报纸,六月的聚会还是那么火爆,香港的经济自由度仍然是全球第一⋯⋯香港显然还不会死,但能否走出政治的死胡同,解开经济与社会的死结?香港的躁动与港人的焦虑,会把香港引向何方?杨恒均 2013.5.22
香港日记三:2015年7月21日,摘选自《香港累了》:
不管有没有选票,我还是喜欢香港。这里的法治是真的,这里的自由是你无时无刻都可以感受到的,这里的活力是无法抵挡的。1842年英国殖民者占领了香港后,香港只有不到一万名广东渔民,英国佬接管后据说马上宣布废除鞭刑,设立英国式的法庭,但中国老百姓根本不买账,有事了就在渔村里就地解决,最后弄得英国人不得不恢复大清朝的保甲制,从此开启了东西文化混杂、制度交叉的香港模式。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香港法治和自由也都还不那么完善,但从孙中山到国民党再到共产党,都曾经利用香港这块宝地,向盘踞在中国大陆的旧制度与邪恶势力发起冲击……
1949年是毛泽东和周恩来亲自决定不收回香港,从此香港成了中共通向世界的一个窗口,也成了众多高干享受特供产品的唯一进口港,更成了被饥饿逼迫得背井离乡的广东人逃难之地。据说,香港目前有一半以上的亿万富翁是当时从大陆连赶带逃过到香港的。邓小平上台后搞改革开放,第一批资金也都是来自香港。
百年来,香港一直是帮助不少有志之士向中国皇权、极权和独裁腐败发起挑战的基地与跳板,但当她自己面临变革,开始追求民主的时候,却面对了一个如此庞大的内地与复杂的境况。在各种有关陆港的争论中,最令香港人困惑的是14亿人VS八百万。只要你说出香港多数市民的愿望,希望投票选出自己的领导人时,他们立马会说,你还得尊重14亿人的愿望,令人悲哀的是,无论是从网络还是我在现实中的亲身观察,“十四亿人”中的绝大多数还真认为香港应该尊重他们这些“十四亿人的愿望”——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香港不应该同自己不一样,香港人应该像他们一样生活、工作和思想⋯⋯2015.7.21
【后记:三篇覆盖10年年的“香港日记”,记录下了我三次对香港的真实观感。有些矛盾有些无奈,其中有香港社会的变化,也可能有我自己的心境问题。2017年迎来了香港回归20周年,接下来还会有哪些变化?变化有多大?向哪个方向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