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新的《资本论》英译本近日推出,由保罗·赖特(Paul Reitter,俄亥俄州立大学日耳曼语言和文学教授)翻译,他与保罗·诺斯(Paul North,耶鲁大学莫里斯·纳坦森德语教授)共同编辑,将最新学术研究成果汇为评论和注释。今天为什么需要一个新的《资本论》英译本?译者和编者如何看待之前的译本?“文汇学人”结合他们在《思想史杂志》博客(jhiblog.org)和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的两次采访,及新译本中“在21世纪重新翻译《资本论》”一文等材料,择要介绍。
马克思的思想不是一座“花岗岩纪念碑”
《资本论》的上一个英译本是1976年出版的本·福克斯(Ben Fowkes)译第一卷。它诞生于1960年代反对越南战争、西欧罢工以及年轻一代排斥资产阶级价值观的背景之下。对于时隔半个世纪的新译本,保罗·赖特表示,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已有许多人在讨论马克思,《资本论》拥有了希腊语、意大利语、波斯语、葡萄牙语和日语等新译,因此他们觉得对马克思与当代政治经济的相关性无需再赘言,而新译本项目的起步有政治因素的影响,有对“市场”日益增长的不满和怀疑:“我们认为,现在正是对市场原教旨主义进行最全面、最有力批判的时候。”
作为思想史学者,新译本的编者与译者关注马克思思想和文体的流动性和变化性。马克思的思想体系以坚硬稳定、精准连贯著称,但随着档案和手稿的不断开放,以及“语言学转向”的发生,学者们认识到,马克思的思想并不是一座“花岗岩纪念碑”,而总是处在不断的演进之中,比如他会自创各种新词,还有修修改改若干版的手稿,他是一个独具风格的写作者。“他总是尝试回应新的社会情境,也总是努力去弄清楚自己真正想阐明的内容。”
“我们是以批判理论和思想史为取向的日耳曼文学专家。”
“经典作品应该每 50 年左右重译一次。”
左:Paul Reitter
右:Paul North
新译本力图通过更自然、更口语化的翻译,希望让人认识到马克思很幽默,而且是个了不起的演讲作家——这本书里有很多文章都像是面对工人集体的演讲。虽然为使写作达到简洁,他会使用“压缩”手段,但也会冷不丁开个玩笑,比如“假如商品能说话,它们会说……”。译者表示:“《资本论》可以让你放声大笑!”
《资本论》的版本与译本
按阿根廷裔墨西哥哲学家、马克思主义者恩里克·杜塞尔(Enrique Dussel)的计算,如果把马克思的所有手稿都算上,第一卷只是整个《资本论》的1/72。《资本论》从各个不同角度考察“资本”。第一卷是关于生产的,第二卷是关于流通的,第三卷是关于整个系统的,包括银行、信贷、利润率等。
第二、第三卷是在马克思去世后出版的。第二卷是由恩格斯试着将马克思在15年间写的八份不同手稿融合成一份文本。第三卷以一份手稿为基础。
在保罗·赖特与保罗·诺斯看来,第一卷既是经济学、评论、社会理论,又是一部19世纪的小说,可以说最为有趣。《资本论》第一卷的德文第一版(1867),只有第一章被译成英文。德文第二版(1872)是马克思本人编辑和批准的最后一个版本,即本次译者选择的底本。德文第三版(1883),第一次英译由塞缪尔·摩尔(Samuel Moore)和爱德华·阿弗林(Edward Aveling,马克思的女婿)于1887年完成。德文第四版(1890)的英译本于1928年问世,由伊登和西达·保罗(Eden and Cedar Paul)翻译。保罗夫妇主要希望在可读性方面超越摩尔-阿弗林版,但这一目标并没有得到当时马克思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戴维·里亚扎诺夫(David Riazanov)的认同。他写了一篇非常负面的评论,保罗夫妇的译本从此一蹶不振。本·福克斯的1976年译本也是基于第四版。
马克思在1872至1875年期间还参与翻译了《资本论》法文译本。他投入大量精力修改约瑟夫·罗伊(Joseph Roy)的译文,并表示他同时也对文本本身稍作修改。他声称法文版是他监督出版的《资本论》的最后一个版本,有其自身的“科学价值”,他还列出了未来版本(包括德文版)应从法文版翻译的段落清单。恩格斯虽然致力于执行马克思的指示,但在第三版和第四版中却遗漏了马克思清单上的许多条目。此外,学者们列出法文版中具有独立科学价值的段落,都不在马克思的清单上。且对于其中一些关键段落,尚不清楚马克思是在修订,即表达自德文第二版出版以来他的思想是如何演变的,还是在随手翻译。“我们也不清楚这些段落是出自马克思还是罗伊,因为我们没有马克思修改过的罗伊译本的手稿。”
1866年,马克思在马尔盖特
马克思为《资本论》做的计算,1860年
几个词的翻译释例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使用了一些即使在德语中听起来也很奇怪的新名词,目的是反映“资本主义如何使人与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极不自然,与人类的繁荣发展不相容”。赖特在阅读福克斯的译本时发现,其中有很多形式上的对等:当有一个英语词汇与马克思使用的德语词汇相似,或在词源学上一致时,福克斯倾向于选择这个词。例如,马克思使用“vegetieren”,福克斯就会使用“vegetate”;马克思使用“Hintergrund”,福克斯就使用“background”。同样,福克斯在尽可能保留马克思句子结构(即分句顺序)的前提下,将大多数名词翻译成名词。这种策略可以让读者体验到原文的某些方面,但也有其弊端——与马克思所使用的词最相近的英语词汇,或者从词源学上与马克思的词最吻合的英语词汇,往往不是最佳的语义匹配。
新译本致力于呈现马克思散文文体的流动性,并保留其幽默感(这两样东西对他的批判具有多重功能),并力图谨慎、周全地呈现马克思的概念。赖特举例说,如果看看其他译本是如何翻译马克思作为概念范畴使用的“sachlich”一词的,就会发现,它们首选的译法“material”和“physical”有时并不符合逻辑。例如,在第一章拜物教性质段,谈到人类劳动的等同性如何以劳动产品等同的“Werthgegenständlichkeit”(价值对象性)的“physical形式”(物的形式)出现。由于“Werthgegenständlichkeit”是一种纯粹社会性的东西,因此很难理解它的形式如何会是有形的。
马克思的地质学笔记
新译本还将“ursprüngliche Akkumulation”译为“原初”(original)积累,而不是“原始”(primitive)积累,这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变动。赖特解释说,事实上,目前大多数文本注释和课堂教学都会补充说“原始”容易引起误解,然后引用德文原文。“原始”在词义上有误导性。它指的是基本的、幼稚的、不发达的东西。然而,对农业农民的血腥剥夺并不幼稚或基本。它也不是不发达,而是从封建依附关系发展到资本主义勒索关系所必需的。事实上,“原初”积累使用了当时最先进的工具——主权权力、工资的诱惑和法学的诡计。众所周知,马克思所说的ursprünglich是“尚未资本主义化”或“不完全资本主义化”,即使是在资本体系内运作。“原初积累”最初是一个地质术语,用来描述沉积物在受热或受压之前是如何开始分层的。因此,说到资本制度的起源,即使是“原初积累”也不够确切:这个词让人觉得这种积累就这么发生了,并不是暴力盗窃。
还有,以前的英译本将德语“Korn”译为“玉米”,新译本作“小麦”。Korn在德语中意为“谷物”,用于制作面包等主食。也即作为原材料,用于生产一种性质不同、经济上至关重要的产品。赖特说,当年的德国或英国即使有玉米也不会很多,玉米不是主食。当时,小麦是全球的主食,就像现在一样。他强调这一更改不是为了精确而精确,而是因为,马克思用于论证的商品应该是那些在世界经济中发挥关键作用的商品,在小麦这件商品上还有需要进一步构筑的论证,因此这一改动十分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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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讯(2024.12.29) | 思想史进路的《资本论》英文新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