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来自作者子鱼。她是个当过村主任的80后。她出身农村，北漂几年，好容易混成北京户口，又回农村民选成了一个村主任。她不到三十岁，管理2000口人的矿区大村，她跟小官斗智，与恶霸斗勇，在基层的清水里呛过，血水里泡过，盐水里滚过，她给村子建学校，修广场，改村部，还给村民分过一千万块钱。
如今，她洗尽铅华，华丽转身，开始写作，开公号一年，收获几十万粉丝。她喜欢写小说，她的文字既接地气，又具有文学色彩，总让人欲罢不能。长按二维码，关注她，她那有很多好故事在等你。
一场被算命左右的爱情
01
春生死了，把他所有的遗产留给了我，还给我惹了一身的官司。
“桃子，我走了，天堂见。另有事相托，他日便知晓，恩不言谢——春生。”
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等我从颠簸中醒来，老杨在开车送我去医院的路上。
“春生死了——”
老杨没说话把车停在路边，拍拍我的肩膀：“哭吧，哭出来好受些。”
伏在老杨的腿上，眼泪鼻涕一把接一把翻江倒海般奔涌而出：“如果……当年春生娶了我……就不会……就不会这么惨了。”
春生活着的时候我也常跟老杨说这话，如今死了，我真是后悔没嫁给他。
如果说高中年代我想跟谁认认真真地来场早恋，那么男主角怎么选都是春生，他的女主角怎么选也是我。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春生跑到我家跟我商议选哪所学校，偏偏五太在墙根的太师椅上晒太阳。
春生临走，五太喊他过去，看了看手相，五太眯缝着眼说：“小伙子好仕途，当官的命。”
送走春生，五太喊我帮她摘韭菜。五太一向寡言，那天却跟我说了很多。
“我们桃子是个多子多孙的命，这个小伙子是个和尚命，无后。命不同，成不了。”
“太，你不是说你不看相么？”我问她。
“太看的不是他，是你。”五太摸摸我的头，我的眼泪哗啦掉下来，落到水泥地上，慢慢消失，倏尔不见。
我爹去帮堂叔打井，五太说别去，会有血光之灾。我爹把褂子在墙上甩了甩灰说：“亲戚的事不搭把手，以后怎么有脸一个门楼下站着”。他肩上搭着褂子走出家门，回家的时候被人用门板抬着，他掉在新井里，摔断了腰，从此他再也不能站着了。所以，五太的话我信。
02
春生一再跟我说填省城的师范，他填物理系，我填化学系。
“理化不分家嘛。”他填好后得意洋洋地抖了抖志愿书。
一辈子都忘不了他那仰天一舒，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我则背着他填了离家两千多里的江西，收到通知书的时候春生问我为什么填那么远？我说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他拍拍我的肩膀：“没事，四年很快就过去了，很快。”
大一的春节同学聚会，我喝多了，在门外吐，他在边上给我捶后背。当时下了雪，满世界都是雪白的。后来看《情书》的片尾藤井树在雪地里呼唤天堂的藤井树，想起此景，潸然泪下。
“难受吧？我带你去喝点粥，隔壁有家粥铺，这种天来碗热热的粥才舒服。”
春生搭着我的肩膀，半搂着我。如果当时我借着点酒劲扑到他的怀里，是不是他后面的人生就改变了？人生没有如果，五太那句“命不同，成不了”如五雷轰顶般响起，我伸出去要挽住他腰的手硬生生缩了回来。
他说班上个女生追他，我端着勺子闷头把粥喝完，说了句“挺好”，从那一碗粥后我们就分道扬镳。后来他写信告诉我他谈恋爱了，就是上次在粥店他跟我提到的那位，我在宿舍抱着他的信嚎啕大哭一场。
大四毕业的时候我接到春生的电话，他问我有没有回老家的打算，他被分配到县教育局，如果我想教书他可以帮我。
我告诉他我要继续南下，去广州。
末了他叹了口气：“好吧，你是个男儿心的丫头，世界有多大你脚走多远。桃子，我想问你个事......”
“你说。”
“高中时候我挺喜欢你的，你看不出来么？”
春生说话的语气像是在批评一个闯祸的小孩，很温和却让受听者惶恐不安。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实话实话，说他命不好一生孤独，怕自己和儿女被他克死？
“五太说我们俩八字不合，成不了。”五太的话我只拣了这一句告诉他。
春生很无奈，我能想得到他在电话那头的苦笑：“桃子，你真是个傻丫头，怎么能信一个老太太胡说？我再问你一次，跟不跟我回老家？”
这一次我没有怯懦，大学四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春生生性安稳，喜欢踏实的生活，我则像只蚂蚱，总想趁着秋风未起四处游逛，性格迥异终究也成不了。
“真不回。”
春生安静了半分钟：“那我带她一起回去了。”
03
后来他仕途平顺，从小科员一直做到副局。老同学的孩子们上学各个去叨扰他，他在高中的同学里面最受欢迎。而我一头扎在广州的繁华与开放里，广州于我而言就是大海，畅游欢快，如鱼得水。再后来我遇到老杨，恋爱，结婚，生孩子，家庭工作分身乏术，顾不得回家，更想不起春生的近况，逢年过节打个电话简短的问候而已。
五太说的是对的，我是多子多孙的命。计划生育的年代没有任何遗传的背景下，我给老杨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我的人生平顺到花自然开果自然熟的境界。
春节的同学聚会，春生缺席，听说他的妻子死了，母亲也不在了，只剩他跟瘫痪在床的老父亲，唯一的亲弟弟还跟他闹到公堂，县城里关于他的传言沸沸扬扬。一系列的打击接踵而来，春生得了抑郁症，当年的那股子情谊促使我给他打电话想见一面。
自那一碗粥的别离后，我与他已有20多年未见，都说中年发福，春生比高中时还要瘦削，五官更加分明，如木版画一样清晰，皱纹跟白发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两个人各自握着茶盏，看茶汤杏黄，抬头看看彼此四目相视微微一笑。
我很局促，不晓得如何安慰他太不如意的生活，临行前反复演练宽慰的话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若说了便是站在生活幸运者的台阶上同情他了。我安静地坐在他对面听他很诙谐的谈这20多年的人生，得意的官场，残缺的婚姻。
妻子难产，拿去了子宫，精神跟身体都备受打击，四十过半膝下无儿无女，更年期提前到来，整日疑神疑鬼怀疑他出轨。他把心思跟精力都放在工作上，所以提升很快，每提升一次，妻子的恐慌之心就加重一次。后来升了副局，更加繁忙，妻子也愈发的无事生非不消停，去年有机会调到市教育局，春生放弃了。妻子还是没能走出更年期的阴霾，几个月前抑郁而死。
没有子嗣的事又让他老父亲在村中抬不起头，有次跟村民拌嘴被人家说上辈子缺德这辈子绝后的话，一气之下便中风卧床不起。老母亲年逾古稀，病痛纠缠半生，而唯一能搭把手的弟弟跟弟妹竟然选择逃避，不闻不问。在两年的时间里双亲轮流住院不下十次，去年的除夕还在医院陪护老母亲，窗外烟花绽放的时候他说他连烟花都不如，烟花落地无声息，他落地轰隆巨响不算，二老便无人照料，所以他没资格。
父母病重，弟弟弟妹避而不见，父母放话，老家的祖屋田产都归春生所有，弟弟以父亲年迈神志不清，母亲目不识丁为由要与他生对簿公堂，说他骗取父母财产。春生一场大病，瘦了30多斤。而最打击春生的，是母亲死后，他父亲背着他立下遗嘱，说死后房子存款归他弟弟所有，原因是春生无后。
“眼泪都是往下流的。”春生仰天长叹，抽搐了几下发酸的鼻子。
“五太当年说的是对的。”听完春生这20年的遭遇，我将当年五太的话和盘托出。五太说春生是千年的铁树，难得开花，难得结果，我就是一个颗讨喜的桃子，怎么长也长不到一棵树上。别人的命里有日升月落，他的命里只有高高的一轮日头，照的周围寸草不生，一片干涸。
“所以，你身边的人，父母兄弟，妻子儿女，谁远离你谁活，谁亲近你谁死，不死也活不好，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我都快活成天煞孤星了，还怕天降横祸么？”命运一步步都没有偏离五太的谶语，走过苦难，春生倒也淡定。
“五太说你婚姻犯桃花，指定会出轨！！”
春生放声大笑。
“五太还活着么？我再去算算。”
“她去天堂了。”我指了指天空。
两个人聊到茶店打烊仍不尽兴。临了春生问我当年若不是五太劝阻，我会不会嫁给他，柴米油盐一辈子。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很多回，答案是不会，就像五太说的，桃子怎么也挂不到铁树上。
“咱们俩是兄弟命，不是夫妻命。”
春生呵呵了一下：“兄弟命比夫妻命好，真是夫妻你早被我晒死，万一被五太言中我出个轨，你就可怜了。”
“我要是你老婆，出轨这等好事早被我抢先，岂能轮到你？”
春生搂着我的肩膀哈哈大笑，漫漫夜空，我陪着他向黑夜走去。当年他搂我的肩膀我有少女的羞涩和悸动，眼下只有亲人般的温情。
这竟是我跟春生的最后一别。
04
我问老杨如果当初我不迷信五太的话，嫁给春生，给他生一男半女，他的境遇会不会不同？
老杨拍拍我的肩：“说不定那个被拿掉子宫的人就是你，你还愿意跟他过一生么？”
我看到桌子上摆着我们一家四口的照片，想着孩子们高考、工作、娶妻、生子，我跟老杨晋身祖辈，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不愿意！”
春生死后不久我接到了律师打来的电话，他死前留下遗嘱，所有遗产归我所有，他一分钱都没有留给病榻上的父亲。我跟老杨一下子呆住了，春生半辈子的家当啊，留给我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更让我们惊讶的是老家法院的一纸传票，春生的弟弟将我告上法庭，说我是第三者，破坏了春生的婚姻，春生妻子发现我们的奸情后含恨而死。在法庭上，他还出示了春生妻子的遗书：
我对不起你，你对不起我，感情是笔债，我们两清，天堂或者地狱，永不相见。
春生妻子的骨灰埋进了公墓，春生有言，骨灰撒进大海，夫妻死不同穴。
官司我毫无悬念地赢了，因为遗嘱真实，可那段日子我活在老家人的唾沫星子里，我的母亲则不敢活在乡亲的面前。
母亲给我打电话哭诉：“你就差那几个钱么？怎么就要做人家的小三，我都抬不起头来，出门就被人指指点点。”
春生弟弟纠结了家族的长辈后辈去我母亲那里讨说法，说来说去就一句话，我偷了人家的人，骗了人家的钱。母亲过得颜面无存，被我接来广州躲避。
母亲初来的一段时间我被她整日念叨，母女两个争吵不断。
“你跟他没关系，他把房子车子都给你？有人看见你们俩深更半夜勾肩搭背在大街上耍酒疯。”这些话想必是春生的弟弟说给她听的。
唉，这就是小县城的魔力，你在城头放个屁，他在城尾闻到臭。
遗言，遗嘱，以及春生妻子的遗书像迷一样扑进我平静的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死让我活得焦头烂额。春生在遗嘱中申明：他死后一年我才有权利支配遗产，我一直盼着一年到期，大笔一挥全部归入他那个混账弟弟的名下，堵住悠悠众口。
05
突然一天，一个身怀六甲的陌生女人出现在我面前，春生妻子的遗书，春生的突然离世，还有我名下的那笔遗产如同谜底一般被揭晓。
她叫小香，五太所说的春生出轨的那个人。春生妻子含恨而死也是因为她，看到妻子的遗书，春生才知已经东窗事发，但妻子选择沉默而死，这一死如同刀子戳进心窝，痛与鲜血奔涌而来，不曾停歇。
小香30出头，大龄剩女一枚，未婚有子，她做了老家人口中的破鞋，破坏了人家的家庭，知者甚少，但是日渐隆起的肚子无法掩盖。
妻子死后，春生说晚几年再娶小香进门。不久小香有孕，四十多岁要为人父，春生热泪盈眶。小香说一切在春节过后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春生突然对结婚只字不提，令她最意外的是春生的死。
“天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他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整日愁眉不展，现在连人也死了……我们娘俩怎么活？”
一场哭罢，小香告诉我她对这孩子拿不定主意。生下来，带着一个没名没分又没爹的孩子，无力面对将来的人生；不生的话，这是春生在世上唯一的骨血，于情不忍。
“他跟我说过有一天他出了意外，孩子的事一定要先问过你之后再做决定。”
春生的死，除了对妻子深深的愧疚，更大程度是相信了五太的话。唯有自己一死，孩子才能好好地活着。遗产毫无疑问是留给孩子的，他又担心小香懦弱不肯生下孩子，所以归在我的名下。
“小香……”我颤抖着握住小香的手，“孩子我来养。”
我本想将春生自杀的原因告诉她，让她知道就是为了这个孩子好好地活着他才选择结束生命，天晓得是什么促使我竟然说了句“孩子我来养”。
老杨说这是春生的本意，知道了春生的死因对小香跟孩子都是压力，而且未来带着一个没有爹的孩子她很难走下去。春生留给我遗产的本意就是让我替他抚养这个孩子，所以，我对小香脱口而出的承诺是春生亡灵的引导。
06
几个月后，小香把一个粉嘟嘟的女儿交给我跟老杨，我把春生的一套小房子给了小香，算是她这么多年跟了春生的一点补偿。至于春生那个死去的妻子，没有人可以补偿了，也许天可以。
我给春生的女儿取名果果，意思这是铁树开花结的果，我会很爱她，像对待自己的双胞胎儿子那样爱。
我本是个多子多孙的命，五太都没说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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