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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吉·原野 | 我越来越想念图瓦

六根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24-10-23 07:00

正文

文 | 鲍尔吉·原野

白桦树上的诗篇

穆格敦是我在图瓦认识的猎人,他自称是诗人。他灰胡子灰眼睛,说话时眼睛看着你的一切动作,好像你是随时可以飞出笼子的小鸟儿。

穆格敦会说十分流利的蒙古话,他说是小时候背诵蒙古史诗《江格尔》时学会的,用词文雅体面。

他住的房子是用粗大的松木横着垛成的,在中国东北,这种房子叫“木刻楞”。

他说:“你是作家,我是诗人。我们两个相会,像天上的星星走到一起握手一样让人感动。你会向我学到许多珍贵的学问”。

“是的。”我回答。

“唉!”他叹口气,“我要让你看一样东西,一首诗篇,它的题目叫《命运》。”

穆格敦从木床下面拎出一只桦树皮做的箱子,放在桌子上,刚要打开却停下来,走到窗边,指着远处一棵树说:“就是它。”

“它也是诗人吗?”我问。

“你的问话很愚蠢,但我原谅你。它是一棵树,这个桦树皮包里装着它的子孙的命运。”

那是一棵白桦树,独自长在高处,周围没有其它树,地上开着粉红色的诺门汗樱花。

“回头。”他说着,打开了箱子。箱子里装满了金黄的桦树皮,上面写着字。

“每片叶子上都写上了字,是我作的诗。”

我等他说下去。

“你为什么不问后来呢?”穆格敦说。

我问他:“你在桦树叶子上写满了诗,后来呢?”

“这些诗是用岩山羊的血写上去的,一百年也不会褪色。你知道我写这些诗多不容易?”

“创作是艰难的。”

“不对,我越看你越不像个作家。创作很容易,创作诗最容易,比吃蔓越橘果实还容易。”

“后来呢?”我问。

“那时候,这些叶子还长在树上。我不能为了方便我写诗就让它们掉下来。我搬了梯子,在每一片叶子上写满了诗句,我的腿站肿了,胳膊比酸浆果还要酸。”

我仿佛看到金黄的桦树叶在枝头飞舞的场景。我问:“你为什么这样做?”

穆格敦很高兴我这样问他,说古代的诗人都这样。他左手握一把干枯的树叶,右手拿出一片,念:“德行就是你把喝进嘴里的酒运到身体里的各个地方。”

他抬眼看我,“好诗。”我说。

他念:

“羚羊的气味在岩石上留下花纹。”

“野果因为前生的事情而脸红。”

“人心里的诚实,好像海边的盐。”

“都是好诗。”我说。

他瞟了我一眼,“叶子背面还有字呢,这个——‘下雪前一日,在三棵榆树的脚下,离家一公里。’这个——‘已经穿皮袄了,独贵龙山项的石缝里。’”

原来,穆格敦在白桦树的每片叶子上写诗做了了记号,秋天至,风把这些叶子吹走后,他走遍大地一一找回来。他在找回来的树叶的背面再写上地点和气候。

我不得不说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你为树叶找回它们的孩子,找回来后,用树叶在树干上蹭一蹭,它知道它回家了。”

“在霜降的大地上,你眼睛盯着草地,当你发现一片有字的桦树叶时,就知道那是我写的诗,是我要找的叶子。”

“有一片叶子飘进了水里,我游过去,十月份,水已经很凉了。但它不是我找的树叶,是楸树的树叶,但我也把它带上了岸。”

“最远的地方离这棵树有五公里,我不知道树叶带着我写的诗怎么会走了这么远的路。”

“可能有一些树叶被鹿吃掉了,有一些埋在雪里已经腐烂,我还在找它们。”

“你题诗的叶子一共多少片?”我问。

“989片,我找到了261片。”穆格敦笑着说:“如果我在死亡之前能找到700片树叶,已经很不错了。”

水碗倒映整个天空

图瓦人布云的家里没有杯子,只有碗。他家人喝酒喝茶用的是从巴基斯坦买的铜碗。布云说:“玻璃杯是不好的,像人不穿衣服一样。酒和茶的样子被人们看到了,它们会羞愧。”

“谁羞愧?”我问。“酒、茶、水、汽水,它们不好意思呢。”“那你用瓷杯子吗?”我问。

“瓷杯子嘛,我在布尔津的饭馆里见过。酒在里面憋屈,那么小。你知道,酒不愿意呆在小东西里。”

我在布云的家里用大铜碗喝奶和奶茶。一条小河从他家的窗户下流过去,青碧的河水在戈壁石的河床流过,激发细碎的白浪花,像啤酒沫子一样。

河水绕过松树,流入白桦林里面。落叶松像山坡上睁着眼睛张望的狍子。松树的阳面微红,像肉煮到五成熟那种鲜嫩的粉红色,而背阴的树干褐黑色。

落叶松的脚下撒满去年的松针,冬天,这些松针保管在干净的积雪里。雪化后,松针一片金黄。

落叶松落下这么高贵的松针,真有点可惜。如今松树枝头长出新叶子,像肉色的小松塔或小花蕾。山坡上,松树错落排列,似僧侣下山散步,走进布云的家喝茶。

布云听说我去过俄罗斯的图瓦自治共和国,喜欢听我讲自己在这个国家经历的一切。因为他的祖先正是从那里迁来。我讲了三个小时,他听得入神。

“我的故事讲完了,该你吹楚尔了。”我说。

布云从墙上摘下用芦苇做的笛子——图瓦人叫它“楚尔”,轻轻吹起来。旋律轻柔而忧伤,仿佛在叙说湖水、雾和白桦林的样子。

我觉得梅花鹿如果会吹笛子,吹的就是楚尔,它的音色表达的正是动物的心情。松鼠看见露珠从松针垂直坠落,羊羔在河边看见一条小鱼卡在水底的石缝里,猫头鹰看见月牙坐在松树的枝丫上,后背让露水打湿了。布云的楚尔正在表达这些境状,简单,说幼稚亦无不可。

我拿铜碗,舀一碗泉水喝。布云的泉水从山腰取回,放在维吾尔人的大铜壶里,他认为水和铜相互喜欢。

我低头喝水,看碗里竟然有玫红的霞光和刺眼的蓝天。碗竟然装下了这么多东西,真是比杯子好多啦。

他乡月色

我越来越想念图瓦,三年前在图瓦我就想到会想它。

国宾馆是一座安静的三层小楼,靠近大街。大街上白天只有树——叶子背面灰色的白杨树,晚上才有人走动。人们到宾馆东边的地下室酒吧喝酒。我坐在宾馆的阳台下,看夕阳谢幕。澄澈的天幕下,杨树被余晖染成了红色。你想想,那么多的叶子在风中翻卷手掌,像玩一个游戏,这些手掌竟是红的,我有些震骇。大自然不知会在什么时候显露一些秘密。记得我在阳台放了一杯刚沏好的龙井茶,玻璃杯里的叶子碧绿,升降无由,和翻卷的红树叶对映,万红丛中一点绿,神秘极了。塞尚可能受过这样红与绿的刺激,他的画离不开红绿,连他老婆的画像也是,脸上有红有绿。

图瓦的绿色不多,树少。红色来自太阳,广阔无边的是黄色,土的颜色。有人把它译为“土瓦”。我年轻时听过一首曲子,叫《土库曼的月亮》,越听越想听。后来看地图,这个地方写为“图库曼”,就不怎么想听了。土库曼的月亮和图库曼的月亮怎么会一样?前者更有生活。象形字有一种气味,如苍山、碧海,味道不一样。徐志摩一辈所译的外国地名——翡冷翠、枫丹白露,都以字胜。

图瓦而不是土瓦的月亮半夜升了上来,我在阳台上看到它的时候,酒吧里的年轻人从酒吧钻出来散落到大街上,在每一棵杨树下面唱歌。小伙子唱,姑娘倚着树身听,音量很弱。真正的情歌可以在枕边唱,而不是像帕瓦罗蒂那般鼓腹而鸣,拎一角白帕。我数唱歌的人,一对、两对……十五对,每一棵树边上都有一个小伙子对姑娘唱歌。小伙子手里拿着750毫升的铝制啤酒罐。俄联邦法律规定,餐馆酒吧在22︰30之后禁止出售酒类。而这儿,还有乌兰乌德、阿巴干,年轻人拿一瓶啤酒于大街上站而不饮乃为时尚,像中国款爷颈箍金链一样。

图瓦之月——我称为瓦月——像八成熟的鸡蛋黄那样发红,不孤僻不忧郁,像干卿底事,关照这些人。它在总统府上方不高的地方。我的意思说,总统府三层楼,瓦月正当六层的位置。所以见出总统府不往高里盖的道理。

书说,人在异乡见月,最易起思乡心。刚到沈阳的时候,我想我妈。见月之高、之远不可及更加催生归心。而月亮之黄,让人生颓废情绪,越发想家。我从沈阳出发到外地,想老婆孩子。而到了图瓦,一个俄联邦的自治共和国,我觉得我之思念不在我妈和老婆孩子身上,她们显得太小。所想者是全体中国人民。我知道这样说有人笑话,我也有些难为情,但心里真是这样子。虽说中国人民中,我所相识者区区不过几百人,其绝大多数我永世认识不到,怎么能说“想念广大中国人民”呢?而我想的确实就这么多。比如说,在北京站出口看到的黑压压的那些人(不知他们现在去了哪里),还比如,小学开运动会见到的人、看露天电影看到的人、操场上的士兵、超市推金属购物车的人。我想他们,是离开了他们。在图瓦见不到那么多的人,也显出人的珍贵。早上,大街尽头走来一个人,你盼望着,等待着这个人走近,看他是什么人。但他并不因此快走,仍然很慢。到跟前,他一脸纯朴的微笑。

在图瓦,验证了人有前生一说,至少验证了我有前生。大街上,迎面遇到随便什么人,你得到的都是真诚质朴的笑容,像早(前生)就认识你、熟悉你,你不就是谁嘛。图瓦人迎面走来,全睛看你,突厥式的大脸盘子盛满笑意,每一条皱纹里都不藏奸诈。我像一个没吃饱饭的人吃撑着了,想:他们凭什么跟我微笑呢?笑在中国,特别在陌生人之间是稀缺品,没人向别人笑。而向你笑的人(熟人)的笑里面,有一半是假笑,和假烟假酒假奶粉一样。笑虽不花钱,却也有人不愿对你真笑。跟我社会地位低也有关。从美术美容观点看,假笑是最难看的表情,如丑化自我。纯朴的笑有真金白银。笑,实为一种美德。

我没想明白图瓦人为什么对人真诚微笑。而他们的生活当中,没有不诚实以及各种各样迷惑人的花招。中国人到这里一下子适应不了,像高原的人到低海拔地区醉氧了。这里没有坑崩拐骗,人的话语简单,什么事就是什么事,这样子就是这样子。这让来自花招之地的人目瞪口呆,有劲使不上。图瓦人的笑容,展露的实为他们的心地。

总统府上空的月亮像带着笑意,俯视列宁广场。广场上一定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发生。我下楼去广场,看月亮笑什么。

列宁广场在克孜勒市中心。塑像立北面,身后山麓有白石砌就的六字真言,字大,从城市哪个角度都看得清。广场西面歌剧院。东面总统府。该府连卫士都没有,农牧民和猎人随便出入。总统常常背着手在百货公司遛达。广场中立中国庙宇风格的彩亭,描金画红。里面是一座巨大的转经筒,从印度运来,里面装五种粮食,一千多斤重。这些景色到了夜里跟白天不一样,所有的东西披上一层白纱,边角变得柔和,夜空越显其深邃,而瓦月距总统府上空其实很远,在山的后方。

广场上有两三个转经筒的人,有人坐在长椅上,有人缓缓地散步。他们在和我相遇的时候虽露笑容,但更庄重。他们的人民到夜里变得庄重了。我们的人民晚上似更活泼。我想到,图瓦人虽把纯朴的笑容送给你,像满抱的鲜花,他们其实是庄重的。面对天空、大地、河流、粮食和宗教,他们生活得小心翼翼,似乎什么都不去碰。农民除了种地时碰土地,剩下的什么都不碰,包括地上的落叶也不去扫。人在这里安分守己并十分满足。看图瓦人的表情,他们像想着遥远的事情,譬如来生。又像什么都没想,脸上因此而宁静。这种表情仿佛从孩童时代起就没变化过(他们小孩就这表情),更未因为衣服、地位、年龄和GDP而变化,只是成年人成年了,老人老了,表情都像孩子。再看月亮,我刚才在国宾馆看到的月亮像它的侧面,在广场看到的还是它侧面,这是下弦月。看它正面除非上火星看去。

脚踩广场的月色上,没发出特殊的声音,月色也没因此减少(沾鞋底上)。月色入深,广场像一个奶油色的盒子。人都回家了,只有一人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慢慢走,这是我和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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