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足够长的梯子，供你们兄妹俩爬上去，推开天空的月亮门，就可以到达那个无奇不有的世界。”奶奶望着那天晚上玉盘一样圆的月亮说。
我们在梦中果然爬上一架通往月亮门的梯子。月亮门外的世界金灿灿的一片，可以自由自在地飘浮在虚空，仿佛游泳和飞翔一样。我们没有看见任何大人，许多孩子围上来欢迎我们，他们中许多人千百年前就爬上梯子来到这天外世界。在这里没有死亡，也不会长大。
“欢迎你们来这里！欢迎你们加入没有忧烦的世界！”
可是我要回到下面的世界一次，取来妹妹的口风琴，带上我们的小狗奇奇，再悄悄和奶奶说上一声再见。
下到半空的时候，梯子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了，我呼喊着摔落下去，哭醒在自己的枕畔。
“你的妹妹呢？你妹妹哪里去了？”爸爸妈妈一面摇晃我一面叫喊。
“啊，妹妹，”我发现天早亮了，妹妹并没有睡在我的身边，“可是，上天的梯子呢？妹妹还在月亮门那等我呢！”
二十多年了，妹妹始终没有回来。记得从月亮门上往下望，我们的世界像一口黑茫茫的深井。但是从井底仰望月空，却别有一番诗意。每个月明的深夜，我都会徘徊在如梦的月光之下。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奇妙光芒。
我再也没能找到通往月亮的阶梯，我痛苦地悟出只有孩子才能抵达那月亮门外的世界。我现在能够做的，只有在这个世界上思念另一个世界了。我在每个月夜孤独地仰望，企盼不经意间会在月亮门口瞥见妹妹永远童真的脸。
屋子里的老鼠都被吃光了，女朋友又逼我到野外捕捉田鼠。
“干吗非要吃这些呢？”我大声抗议。
“嘻嘻，因为我是一只小馋猫啊。”
“你是小馋猫又不是真的猫，为什么总和鼠过不去？”
“谁说我不是真的猫？”女朋友努起嘴唇，“我早就告诉你很多遍，其实我是一只小花猫变的！”
“亲爱的，你只是眼神像猫，走路像猫，性格像小猫咪一样可爱罢了，但你分明是人，绝不是猫啊！”
“哼，我就是猫！”女朋友坚持道，“你看，我是不是白天总睡懒觉，晚上就拉你到处爬树捉小鸟，没事还喜欢玩毛线团儿，用舌头舔咱俩的身体，一兴奋就喊妙妙妙？”
“虽然如此，”我说，“可是一只猫为什么不好好做猫，偏要变成人呢？”
“你不明白吗？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啊！”女朋友双目含情地望向我。
“我不明白，爱情也不能超乎逻辑，不顾现实，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天哪！爱情就是毫无逻辑，无视现实，无所不能的呀！”女朋友说，“我的外婆从前爱上过一条鱼，就跳到河里，四肢化为鳍，变成了一只水猫；我的妈妈年轻时爱过一只鸟，就从树梢跃向天空，长出一对翅膀，变成了一只飞猫；我的大姐爱上了一只虎，就不断增肥，到底变成了体形庞大的虎猫；我的小妹爱上一条蛇，就整天用肚皮爬行，终于四肢退化消失，变成了一只蛇猫。变成人也没什么好奇怪，只是花的时间和受的苦更多一些。但为了你我什么都不怕！亲爱的，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啊！”
“够了！”我终于忍耐不住爆发了怒火，“从今以后，我再不允许你这样疯疯癫癫、痴人说梦、想入非非了！你要像我一样找一份工作，早睡早起，干正经事，说正常话，做正常人，而且再也不许吃什么老鼠或者田鼠了！”
女朋友就是在那次争吵后不久彻底消失的。也许她对我已经不再产生爱情的力量了。
第一次去朋友家，见四处摆满了百合花，甚是惊讶。朋友笑着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男孩偷偷暗恋一个女孩，女孩的心中也暗暗地系恋着男孩。他们从来不敢互相表白，他们的心思却早已被班里的同学猜透。
一天中午，班长鼓动大家全都到操场上去，只把男孩和女孩两个锁在教室里。
“我们都走得远远的，看你敢不敢吻她？”
女孩假装一无所知，仍旧端坐着低头读书。男孩跑到门缝去看，没有人在外面偷听；男孩又跑到窗口瞭望，所有人都远远地嬉闹在操场上。
男孩终于走过去，捧住女孩的脸，在额头轻轻亲吻了一下。便是这一瞬间，他惊讶地看到女孩幻化成了一株羞涩的百合花，洁白的花瓣上透出鲜艳的红晕。
“哦！”我惊叹地说，“你不会告诉我，这里有一株百合就是那个女孩吧？”
“女孩并没有永久地化作百合，一切仅仅发生在瞬间。然后同学们回来了，起哄地问男孩刚才是否吻了她，男孩还未及接话，女孩就慌张地抢白：‘不！他没有！他没有吻！’”
“唉！要是这女孩永远变成百合，这该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故事啊！”我不无唏嘘地感叹。
“呵呵，”朋友笑着说，“没有女人会永远像花一样美丽。两个人后来并没有谈恋爱，男孩再没去吻第二次，他们甚至从未有机会好好说话。现在，女孩一定嫁给了别人，做了母亲，将来还要做祖母。也许都不会记得，自己曾经在少女时代变成过一株百合花。”
我当然懂得朋友说的男孩恰是他自己：“这样说来，你要永远照料这些少女百合喽？”
“有时候，人不得不用一辈子，纪念一生一次的瞬间。”
也许她只是极普通不过的女人，但因为我爱上了她，她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奇迹。
当我随那脚步匆忙的人群，走在街头路上，猛一抬眼，就见她乘着云中垂下的秋千微笑着迎面而来。她身边蝶舞翩跹，白衣飘飘地荡过我的眉头心上。
当我起身走到办公室的窗前，用疲惫干涩的双眼追寻飞鸟，却发现她正坐在摩天大厦顶上，赤脚踩着远处另一座高楼，一脸陶醉地晒太阳。她的左肩栖着一小片白云，右肩落上了一只仙鹤。
当我和春天一起膜拜大海，远远便望见一双美腿从云端伸入海底做盐水浴。许多巨大的螃蟹正脱离海面爬上那性感的脚踝。虽然云雾遮掩了美腿主人，但不难从腿弯的黑痣，以及漂浮海面的黑猫，断定她是我朝思暮想的意中人。
当我夜晚孤独地散步，于空旷处眺望远山却惊讶地发现她正趴伏地上，将一座大山压在胸下当枕，借着月光读书。几只小兔子蹲在美人赤裸的背上，美人调皮地将小腿和妙足弯向月空。
当我脱衣上床，闭眼似睡非睡，恍惚间真真切切地见她面朝大地睡在爬满蜥蜴的天穹之上。白云像被子一样盖在美人身上，一只腿和胳膊却露了出来，长长的黑发四散在天床上。
当我被清晨闹钟唤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天地间一切透明，她的宠猫正从天穹之外探下头来张望。接着，透明的天穹后面若隐若现地映出意中人缥缈的面容。
“唉！我多么渺小平凡啊！我怎么配得上她呢？”
当我发出这番感叹，更加不可思议的奇迹上演了。突然间地动山摇，整个天穹竟像帐篷一样被提了起来，然后意中人俯下身子，目光如水地凑近我的脸：“怪不得满世界都找不到你！原来你躲在这里呀！”
她总是赤着脚跑过田野，跑过山林，跑过尘世，我认为她就像春天一样奔放；她总是微笑着问候人们，问候松鼠，问候蓝天，我认为她就像春天一样善良；她总是流着泪亲吻落花，亲吻流水，亲吻时光，我觉得她就像春天一样美丽。
我怎样才能触碰她不惊扰她的灵魂？我怎样才能占有她不减毁她的清纯？我怎样才能怀念她不带走一丝的遗憾？
我可以变成一头漂亮的水牛诱她游向深海；我可以变成一只优雅的天鹅飞入她的怀抱；我也可以化作一只凶猛的雄狮公然把她掳掠。
但我忽然变成一只可怜巴巴的蜗牛爬到了心上人的脚上。
“可爱的小蜗牛，你为什么要爬到我的脚上呢？”姑娘展开了笑靥。
“因为我走得太慢，我想借你的双脚漫游世界，体验超越时间的梦幻旅行。”
“那好吧，我把你放到我的肩膀上，你便可以看得高，望得远啦！”
“不，我对你们人类的世界不感兴趣。草缝、石边、河岸才是我们蜗牛的诗意世界啊！”
姑娘开始像春天一样奔跑了，跑过田野，跑过人们，跑过落花；跑过山林，跑过松鼠，跑过流水；跑过尘世，跑过蓝天，跑过时光。
小蜗牛牢牢地吻住姑娘脚踝骨下凹陷的皮肤不放。它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看。姑娘的脚如此娇小、雪白、俏皮，如此令人身心沉醉。一瞬间，蜗牛仿佛变成了我的嘴唇和亲吻。我让这亲吻爬遍那美丽至极的赤脚。姑娘的脚就是蜗牛的世界，我便如此漫游世界，体验超越时间的梦幻。
“小蜗牛，你有没有欣赏到新鲜美丽的世界呢？”
“是的，我一直陶醉在这个最美丽迷人的世界！”
“啊，多么神奇的一天呀！”美丽的姑娘欢笑着感叹。
“是的，多么美妙的一生啊！”蜗牛果断地爬到姑娘的脚底板下，咔嚓一声，在姑娘的尖叫声中粉身碎骨。
“世上本无一物，你觉得有，是因为心识遇到了障碍。”了无禅师一面说，一面把手伸进墙壁，从那后面拎出一只茶壶，微笑着把两只茶杯斟满。
“譬如这墙壁，我穿不过看不透，就认为真有。”那客人品一口茶，镇定自若地说，“您刚才却看透了穿过了，便觉得实无。圣者能穿透宇宙万相，亲证人生原无一事，身心俱得大自在。凡人则穿不过，看不透，面前尽是障碍，取舍遍生执着。”
“凡人诚有限，圣者岂非然？常守不动心，妙悟了无尽。”了无禅师开示道，“现象无常，只是感官的障碍，时空无相，却是障碍之根源。若能遍观时空之大，通达时空之小，不受时空约束，又何来现象之扰？无时不存，无处不在，无所不知，无为不动，此是无限者的本性。有限者见此性，明其心，破障碍，去执着，可以合和于无限，悟入自在解脱。”
“哈哈哈哈！”客人笑道，“心或能悟入，身如何解脱？假如此番我是来取您项上首级，敢问大师动与不动，给是不给？”
了无禅师又斟了一次茶，端起杯轻轻地呷了一口。“人能取我头，焉能斩吾心？其实能取我头也不过是你的识见。我早已知你是受恶人蛊惑来取吾头，老衲坐此不动，试看你能不能拿将去？”
客人傲慢地站起身，抽刀出鞘，忽然一道寒光，鲜血飞溅。杀人者提了被杀者的头颅，踢开屋门，扬长而去。
我不慌不忙地从外面走来，看见了无禅师毫发无损地端坐榻上，便道：“师父，客人已经走远了。”
“随他去吧！”禅师闭着双目回答。
作者简介：廿一行，原名张宏伟，1982年生于辽宁。毕业于厦门大学。常年担任北大中文论坛小说版、文艺学版及现当代文学版版主。目前已出版专著《王小波十论》，主编出版小说精选集《新千年文学》《生命的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