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杨每天醒来的时候都会想起一个新的比喻,来形容自己糟糕透顶的生活。
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今天他觉得自己像什么?
一团被揉的皱皱巴巴的废纸。
好像曾经在那上面书写的光辉灿烂的人生,在每个他醒来的早晨,一瞬间被摧毁,灰飞烟灭,露出了底色。
底色是什么?就像最美好的东西一样,可能一秒钟的时间就达到了。
他看着窗帘背后透来的夏日的光,恍惚中痛恨自己前二十八年的人生,总是回到底色之中,就像今天早上,他再一次觉得被某种东西丢弃了,这跟他是否有爱情没关系,也跟他是否有信仰没关系,更不用说事业,总之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无论如何都会在某个时刻被扔进废纸篓里,他将在废纸篓里向四周纷纷掉落的人们微笑着打招呼:hi,早知道你们都在这里。
秦杨就带着这种情绪在屋里转来转去,他穿着灰色的平角裤衩,余下的部分统统光着,紧皱着眉头,像一个筋疲力尽的嫖客在考虑究竟付不付钱。他在镜子跟前站了一会,又到落地窗前站了一会,看见楼下的老太太们已经在晨练了。他走到客厅的餐桌前,拿起万宝路的烟盒,点燃烟盒里最后一支万宝路,把烟盒揉巴揉巴,扔进了垃圾箱,恍惚中他听见垃圾箱里传来一个声音:
“Hello哥们。”
秦杨瘦高的身体浑身一哆嗦,立刻回头,那只被揉成一团的万宝路烟盒静静地躺在一堆垃圾上,旁边,一个骑着马的美国牛仔,在马背上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秦杨好奇地蹲下身子,看着这个渺小的牛仔,忽然一根细细的马鞭抽过他的眼睛,他大叫了一声,摔倒在地上。
他揉着眼睛,刚想发作,牛仔却说话了:“不要问我那些无聊的问题,是的,我就是那个抽烟抽死的,给万宝路做广告的牛仔。”
牛仔的马忽然仰头一阵长嘶,牛仔赶紧喝住,拽紧了缰绳。他环视四周,秦杨也忍不住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自己的屋子。
无数的裤子和袜子扔在地板上。
茶叶在杯子里已经发了霉。
一团糟。
秦杨有点不好意思,牛仔反而笑了,伸出马鞭来指着墙上的钟:“给你一天的时间,你就要死了,你完全可以选择自己死去的地方,家,大街上,超市,楼顶,妓院里,随你的便。”
秦杨眯着眼睛,烟雾从他的嘴里吐出来,挠着自己的胳膊:“真的假的?我为什么会是一团废纸呢?如果我是一团废纸,那你是什么?”
牛仔哈哈大笑起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来这套哲学思考,难怪你的人生这么失败,简直就是失败中的失败,能不能再失败一点!你看看你,女朋友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写小说失败了,拍电影也拍不成,炒股票赔到吐血,就剩下这套老爸老妈买的房子了,不劳动,不学习,不接触社会,你不是废纸,谁是废纸?”
秦杨暴怒起来,一脚踢向了垃圾桶,牛仔座下的骏马腾空跃起,穿过狼藉的屋子,像奔跑在崇山峻岭之间一般在光滑的地板上奔驰,在消失在落地窗外之前,牛仔回身向秦杨抛来一个飞吻,随即和马一起融化在玻璃上。
秦杨傻在屋子里,整个屋子像一个坟场一样令人窒息,他迅速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穿上了衣服,出门了。
雨水沿着他的伞滑落了,秦杨行走在大街上,这像是第一次他张开所有的感官在感受这个世界,行人们正带着满面的土色走在大街上,有人在说话,有人在笑,有出租汽车的司机在数钱,有一个富翁正把脚放在油门上,等待着红灯,有小偷正跟踪着拎包的女士,还有一个流浪汉,在路边露出谄媚的笑容,看着他。
秦杨撑着伞,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发呆,他完全不知道该去哪儿,他恨今天早上想到的比喻,虽然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到什么更靠谱的了,他恨万宝路骑士,恨万宝路,恨下雨的天气,恨自己。
他走到一个烟摊上,买烟。
一盒崭新的万宝路躺在一堆烟中间,秦杨愣了一会,走开了。
秦杨坐在一个面馆里吃面,窗前走过一个妓女,林亚娟,对,是她。秦杨赶紧追了出去,在雨中跟着她婀娜的身姿穿梭在人群中。
林亚娟扭着身子拐进了一个小巷,上了一座二层楼房。
秦杨跟了上去,他侧耳倾听着屋里的声音,林亚娟在里面工作,秦杨决定在这里等她,转身坐下来,靠在门边上,失魂落魄。
门开了。林亚娟笑盈盈的走了出来,差点被秦杨绊倒。
“怎么是你?”林亚娟很惊讶。
“是啊,明天我就要死了,刚才在路边看到你,就跟来了。”
林亚娟笑了:“哦,要死了就来找我呀,怎么着,去哪儿?”
在秦杨的家里,林亚娟打开他们家的冰箱,拿出一罐可乐,打开,坐在桌前看着秦杨:
“你是说你看到一个牛仔?”
“对。”
“哈哈哈。”林亚娟笑的前仰后合。
秦杨看着林亚娟,忽然一把拽住林亚娟的胳膊,很认真地看着她。
林亚娟也停止了笑声,看着秦杨。
四目相对。
“你这儿怎么了?”秦杨把林亚娟的脸转过来,有一块淤青。
“关你什么事。”林亚娟往后厌恶地闪了一下。
“以后别做这个了。”秦杨说。
“为什么?这是我的工作行吗。”
“因为……”秦杨转头看看地上的狼藉一片,“我不想你们的人生也是一团废纸。”
“放你妈屁!”林亚娟站了起来,“谁的人生都比你的人生强,你有什么?除了会耍耍嘴皮子逗老娘开心少收你点钱?你当我跟你谈恋爱呢?”
秦杨沉默了。
林亚娟看着他,忽然伸手扇了他一耳光。
“废纸都比你强,废纸还能循环再生呢!”
林亚娟拎起包就走,走到门口,站住了,回头看着垂头丧气的秦杨:“振作点,别他妈总窝在家里,我走了。”
门啪的关上了。
雨还在下着。
秦杨站在雨里打电话给妈妈。
“妈,我,你今天去教堂吗,我想跟你一起去。”
妈妈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儿子,你真的长大了。”
下一秒钟当教堂里的音乐声响起来的时候,秦杨莫明其妙地坐在教堂的中央,一开始他看见身穿圣洁服装的唱诗班走上前台,开始领唱颂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妈妈拽了拽秦杨,秦杨也懵懵的站起来,他忽然觉得像是来到了一个菜市场,因为他闻见满教堂都是臭味,是人的嘴里散发出的口气,他看了看身边的妈妈,正低声地虔诚地唱着,转头看看另外一边,一个黑社会模样的人也一本正经地唱着,接着他听见有人放屁,有人打喷嚏,还有各种五音不全的声音,一开始他觉得有点滑稽,但又不敢笑,但忽然他很困,在一片乌烟瘴气的颂歌中,他渐渐感到放松,想要睡觉,于是他坐了下来,看着站立的人们,他觉得很安全,于是渐渐地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整个教堂空无一人了,他的正前方,巨大的十字架依然亮着。
他的腿上摆放着一张纸条,是妈妈留的,妈妈说,看你睡得特别香,不忍心叫你了,妈妈先回去了,上帝保佑你,愿你听见上帝的声音。
秦杨站起来,从空荡的教堂中间穿过,走了出去。
夜晚来到的时候,秦杨已经喝醉了。
他踉踉跄跄地来到街心公园,狂吐了一阵之后,他看到远处有一张长椅。
秦杨走了过去,却看到一个女孩横躺在椅子上,两腿岔着,一只胳膊搭在脸上,身边放着一堆酒瓶。
秦杨走过去,要拉她起来,想要自己躺下,那女孩力气特别大,一推就把秦杨推倒在了地上。
秦杨躺在地上,没有力气起来了,看着葱郁的树林上方,露出一片灿烂星空。
他忽然听见那女孩的声音,醉醺醺的:“你,你是谁?”
秦杨动也不动:“我,我是万宝路。”
“哦,是,是你啊。”
女孩从长椅上坐了起来,两手撑住长椅,头垂着,看不见她的脸。
“你是谁?”
“我是,我是一种药,我叫百忧解。”
“哦,你是小姐。”
一只酒瓶摔了过来,砸在秦杨旁边,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你才是小姐。你一个人深更半夜跑到这里来,卖春啊。”
“我不卖春,也不买春,我明天一早就要死了。”
“是,是吗,那可真巧,你是要死了,我是打算去死。”
“那太好了,你有地儿去死吗?”秦杨有点高兴,勉强撑起自己的脑袋来,看着长椅上的女孩。
“没,没有,我是外地的。”
“我家就在旁边,你干脆去我家死得了。”秦杨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女孩。
女孩醉醺醺地抬头,那是一张醉着的,却平静的脸。
秦杨有点恍惚,摇摇晃晃地看着女孩:“你,你是百忧解女神吗?”
女孩笑了,在夜色下很美:“对啊,你是万宝路先生吧。”
两人搀扶着,歪歪倒倒地走向亮着灯的街道。
秦杨打开门,拉着女孩进来,屋里黑漆漆的,只有从落地窗外透来的光线。
秦杨想开灯,发现没电了。
他邀请女孩坐在了沙发上,女孩醉醺醺的:“你,你的屋里怎么有架钢琴?”
秦杨说:“那是买来想要学的,但我不会弹。”
“不行,你弹一首。”
秦杨在黑暗中摸索着把钢琴打开,大喊了一声:“我要把这首歌,献给百忧解女神。”
女孩不出声,安静了。
秦杨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弹响了琴键,很难听的声音,一点也不优美,因为他根本不会。
但是他像一个真正的钢琴家一样,特别投入地弹着。
就像是弹奏最美的音乐。
他弹完了,坐在钢琴前,醉醺醺的,低着头,不说话。
女孩忽然挥舞着双手大叫起来:“真好听啊!真好听啊!”
秦杨回过头来,吃惊地看着她,他们在黑暗中冲着对方大笑了起来,笑声传出了屋子,震动了窗外的树叶。
笑声平息了。
“你有烟吗?”女孩问。
“有。”秦杨犹豫了一下,找出一包新的万宝路,打开了,在晨光里,万宝路的烟盒装满了二十支,秦杨拿出两支来,给女孩点上,给自己点上。
“你什么时候死?”烟雾中,女孩躺在沙发上。
“不知道,等一个牛仔过来。”秦杨躺在地板上。
“哦,你这屋子真脏啊。”女孩说。
“你清醒了?”秦杨有点惊讶地转过脸来。
女孩也转过脸来,看着秦杨:“是啊。牛仔来要干嘛,带你走吗?”
“我也不知道,他说上帝指定我是一团废纸,要我今天立刻死去。”
女孩大笑了起来,笑完了说:“那我们收拾收拾屋子吧,干干净净地去死,总比这么死强。”
“有必要吗?”
“当然了!”女孩气势汹汹地坐了起来,却又望着窗外:“天亮了。”
秦杨在地板上躺着不动,似乎听见外面有马蹄的声音,渐渐地近了,像是这声音与生俱来,就像这荒诞的一天。
马蹄声终于到达了沸点,又远去了,恢复了平静,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一天究竟是为了什么?秦杨的神经忽然松弛了,像是一张真正的纸张,舒展了,是的,在这一刻,这个屋里,没有什么思想在打扰他们,没有情感,也没有理性,好像连自我也消失了,就像牛仔消失在玻璃上。
“我们能在一起躺一会吗?”秦杨说。
女孩转过头,看着他,看了一会,像精灵看着精灵。
她走到他身边,躺下来了,秦杨搂住了女孩,搂住了他意外的百忧解,轻抚着她的头发,闭上眼,不一会,他睡着了,星空退隐在亮起的黑幕上,他们在这个清晨,拥抱着,像两片即将掉落的树叶,再也不分开了。
本文选自《失败者之歌》/李霄峰 著/上海三联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