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昕悦
5月是很多美国大学的毕业季,你刚刚结束了在美国的四年留学,并获得了作为毕业生代表演讲的殊荣。你精心准备了自己的演讲稿,重点描述了自己在美国体会到的差异和自己的成长,演讲内容基本就是你在美国课堂里和新闻上耳濡目染的观点,再拓展了一些自己的经历。台下是四年同窗和教授,还有你骄傲的妈妈。发言结束后,校长鼓励了你。
似乎为美国留学四年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然后,在不到二十四个小时里,你出名了。
你对美国的赞扬先是在留学生圈里引发了不满,而后迅速在社交媒体上引发了热议和愤慨,传统媒体也立场鲜明地报道了你的演讲。很快讨论发展到了人身攻击和网络暴力:你父母所在单位和职务在网上被人肉曝光,关于你家庭背景的流言四起,你自己也很快关闭了脸书,发表了公开道歉。然而对你的网络暴力并没有因此结束。
实际上,演讲中的话题不是什么新鲜论调,比你在相关话题上更尖刻或更媚俗的大有人在。你也不是唯一一个在公共场合发表类似言论的人。
你大概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是我火了?为什么是我引发了新的一轮人肉搜索并成了万夫所指的对象?
强·朗森(Jon Ronson)的《所以你被公然羞辱了》(So You’ve Been Publicly Shamed)一书追踪了近年来几次网络霸凌事件,并采访了相关当事人。他们中有涉嫌抄袭的学术明星,有被曝丑闻的名人,然而大部分人和演讲事件中被攻击的留学生一样,是普通人,在网络和现实中都不出名,只是因为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说的某些话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他们被万夫所指的言论实际上并不怎么骇人听闻,甚至现实中也有比他们观点更极端的人,只是平日本可一笑置之的寥寥数语,在网络上被无限放大,加上媒体的恶意引导,最终发酵成了网络事件。
这大概是所有人的噩梦吧。无论一个人说了如何愚不可及的话,也不该被逼到这般田地,承受全方位的私刑,尤其是当网络暴力蔓延到现实当中,当事人及其家人的人身安全往往受到威胁,职业前景亦会遭到冲击 (不少人丢掉了饭碗或是被迫淡出了曾经的圈子)。
当事人的声音在舆论中被淹没,因为他们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有人为自己辩护,只招来了更大的忿恨,有人迫于压力公开道歉,而更多的人只是选择在沉默中等待自己被忘记,等待舆论的洪水猛兽被新的事件吸引,下一个人被推上耻辱柱,同样是因为一句愚蠢的话,或是一张丢人的照片。
你转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身份证信息,因为他或她在地铁里吃面条没素质,或者你呼吁人肉某个漂亮女孩,因为她在网上炫富,且财路不明……没有人在乎遭到网络霸凌是怎样一种体验——在它从天而降到你身上的那一刻之前,你都可以幸灾乐祸地认为:“那人可真是活该倒霉!”这些一步步把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生活撕成碎片的人们,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怎样的事情吗?
强·朗森一语中的:在网络霸凌中,“没有人会想到集体的羞辱是多么可怕,就像一片雪花不会觉得需要为雪崩负责”。
强·朗森在TED演讲
四年前, 一个叫做杰斯汀·萨科的美国女人经历了一场非常相似的噩梦。
杰斯汀·萨科是一个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女人:三十岁,相貌中等,不胖不瘦,在一家有名的互联网公司做高层管理。她平时嘴比较贱,喜欢发些毒舌的冷笑话,推特上只有一百多个关注她,一般都没什么人回复或者点赞,她是那种没有人搭理也能自以为有趣而滔滔不绝的人。
2013年的圣诞节,她从纽约去南非度假。飞机起飞时,她旁边座位上坐了个德国乘客,汗臭很大,她便发了一条:“奇葩的德国佬:你在头等舱哎,都要2014年了,就不能买瓶除臭剂吗——我在吸BO时的内心独白,感谢医学。”
在伦敦转机时,她又发了一条:“辣椒——黄瓜三明治——一口烂牙。回伦敦啦!”
过了一会,她闲得无聊,又补了一句:“我要去非洲了。希望不要得艾滋病——开玩笑啦,我是白人!”
萨科的推文
然后她在机场逛了一会,就登上了飞往开普敦的航班。 直至起飞前关机,没有任何人评论或者赞过她的推特。
当飞机抵达目的地时,她打开手机,却先收到了一条短信,发信人是一个她高中毕业后就没有联系过的人:“我很遗憾地看到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
她不明白这条短信是什么意思。
随之她的手机开始疯狂地震动,成千上万的推特留言、转发,以及邮件、电话涌了进来。
她的生活随之分崩离析。
在她在跨洋航班上酣然入眠的十一个小时里,她成了推特第一热搜话题。
她的雇主IAC也发了一条紧急公关推特:“这是一条性质恶劣的冒犯评论。该员工在国际航班上暂时无法取得联系。”等公司联系上她时,她收到的将是一封辞退信。
“#杰斯汀落地了没有”变成了热门关键词,推特上直播倒计时她航班抵达的时间,甚至有人特地到开普敦机场实时直播。
谷歌搜索Justine Sacco,就能查到她当天所乘坐的班机。
她不知道,全世界都在等她下飞机,幸灾乐祸等着看她那一刻的表情。迎接她的将是她无法想象的、全方位的人肉搜索,公司解聘,以及对她人身安全的威胁。
她的照片、住址、家人信息都被搜了出来,她的一切都被打上了“种族主义者”的烙印。当社交媒体和新闻上铺天盖地出现了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当公众创作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个体,而这个十恶不赦的种族主义者恰恰有着自己的样貌和名字,这事发生在谁身上谁都觉得恐怖。
网友对萨科的攻击
很快网络上流传开,杰斯汀·萨科的父亲是身价亿万的富豪,是南非的矿产大亨。事情发酵成了白人特权阶级对非洲人民的剥削和歧视——实际上,在朗森的采访中,种种迹象表明,杰斯汀从来就没有听说过那个恰巧和她同姓的大亨,事实是,她在一个普通的单亲家庭长大,母亲是个空姐。
一句推特在短短十一天的时间里发酵成了杰斯汀最可怕的噩梦,她的名字在谷歌上被搜索了超过一百万次。从社交媒体到主流新闻网站都报道了这件事。
她当然不是真的相信白人就会对艾滋病免疫,而艾滋病的防控形势也确实在很多非洲国家很严峻。这无疑是一个糟糕的玩笑,但比这更尖刻、恶劣的玩笑出现在《南方公园》里并不会引发什么骚动。我想杰斯汀一定既困惑又恐惧:推特上有的是人在开更过火的种族玩笑,为什么偏偏是我点了这颗雷?
实际上,没有任何必然原因。
朗森形容这就像是用手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玩俄罗斯转盘赌博。
你不知道扳机扣下去会不会是空弹。
但你知道弹夹里有一颗子弹。
朗森找到了点燃引信把杰斯汀生活炸得粉碎的那个人——萨姆·比朵,一个在推特有一万五千个粉丝的记者,关注杰斯汀的那一百七十个人中有一个把她的推特发给了他。
看到这条推特,比朵像嗅到了血腥气的鲨鱼一样兴奋:虽然杰斯汀在推特上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用户,但她的职业身份是IAC的公关总监——揭露互联网巨头的高层是个种族主义者绝对是大新闻,她自己的公关身份更是给故事添加了讽刺的戏剧性。比朵的记者直觉是准确的,他成功地吸引了公众的注意,引爆了整个互联网上百万人对杰斯汀进行残酷的道德讨伐。
萨姆·比朵的推文
比朵的用意当然不是故意毁了与他素昧平生的杰斯汀的生活,他只是捕捉到了一个能够刺激公众的片面事实,将其进行加工,煽动成网络事件。
他回复给朗森的邮件里没有表现出任何歉意:“她最后会好的,人们的持续注意力很短的,明天就会因为什么新的事情发疯。”
如果有一天杰斯汀会和比朵面对面,她也许会告诉他:“我一点都不好。我丢了我很喜欢的工作,在很长时间里陷入恐惧和羞耻。我还单身,连恋爱都不敢谈。雇主和约会对象都会用谷歌搜索我的名字,然后他们看到的是那个被公众塑造出来的种族主义者。”
那么在留学生毕业演讲风波里的比朵呢?
公众号编辑不一定要针对某个人,然而做出一篇可以“十万加”的推送绝对使其摩拳擦掌,兴奋不已。就像前几年南加州大学留学生不幸遭遇抢劫枪击,报道的重点放在了“开宝马的富二代”,新闻被捏造扭曲,套上了刺激公众注意力的关键词,当事人被钉上耻辱柱,接受网民的审判,真实则在网络事件的营销发酵过程中流失了。
这是蘸满了人血的馒头,人人分一杯羹,便不需要追究谁是凶手。
发表了毕业演讲的留学生,家庭背景被重重人肉,毕业求职之际,无论她在哪里找工作,搜索她名字最先跳出来的都会是“xx毕业演讲风波” (而这已经算是标题中最客气的了),甚至维基百科里都马上更新了关于此事的词条。
不管网络事件引发了怎样的公愤,每个人都拥有被遗忘的权利。舆论被新的事件引走,但是在网络上发生过的一切都并不会消失,他们碾过当事人的生活,留下一片狼藉。即便内心再强大的当事人也要面对一个问题:我要继续自己的生活,但是怎么继续呢?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呢?
实际上,网络事件的善后工作已经成了一个产业,并且收益不错,市场潜力也可观。朗森书中采访了一个这样的公司,并跟踪了他们为不幸深陷网络暴力的客户清理残局的案例。
诚然,当我们想要了解一个人的过去和现在,我们会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他或她的名字。但是有多少人会逐一翻阅点击搜索结果第二页之后的内容呢?
朗森牵线搭桥,替一个正在网络暴力中痛苦挣扎的女人找到了这样一家善后公司——她旅游时在阿灵顿国家公墓前拍了一张比中指的照片放在脸书上,引发了众怒,失业在家,现在找到了一份照看自闭症儿童的临时家政工作,却十分担心雇主在背景调查环节发现这件事。她的要求也不高,将丑事刷到谷歌搜索的第二页之后便足以拯救她的生活。然而,此类服务费用通常十分昂贵,客户名单中不乏名声扫地的富豪企图掩盖自己的恋童癖历史或是偷税丑闻。
朗森预估,这样的一次服务至少需要花费上万美元。对一个深陷网络暴力的普通人来说,他们说的那两句蠢话,或者上传的那几张照片构成了他们全部的网络身份,在谷歌搜索他们的名字,你只能看到铺天盖地的“种族主义”、“羞辱国家”,哪怕那只是因为他们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真实的他们在话语中被淹没了。现在需要动员所有真实或非真实的积极信息,像大浪淘沙一样,把黑历史冲刷到搜索结果的后几页。对此网络名誉修护公司细致地筹划了网络身份重建战略——全面建立客户的社交媒体账号,从tumblr,Instagram,再到YouTube等等,感觉很像是我们国内常说的水军。(当然水军内容是有专人策划和把关的,因为惹事生非的客户自己不擅长经营正面的社交形象。)内容选用积极向上又平庸无聊的信息——喜欢猫,爱吃冰激淋,学过架子鼓,爱看午间肥皂剧……他们掘地三尺,用客户的口吻写旅游博客,发乐天派的推特,在各个社交媒体上塑造出一个无比活跃的波丽安娜幽灵,每天不定时高呼:“好期待lady gaga的新演唱会!”“生日快乐迪士尼乐园!”这当然不是为了帮助濒临崩溃的客户重建内心,而是要包装所有这些与丑闻不相关的琐碎信息,让它们在互联网上攻城略地,占据网络暴力的空间——即,搜索你名字时搜索引擎显示的头一页内容。
为了将网络暴力从自己的个人历史中洗刷掉,客户通常都会允许网络名誉修护公司以自己的名义发布这些内容。
然而当事件平息过去,看着这些在自己社交圈高歌的虚伪账号,他们也许也会问自己:谢天谢地那个千夫所指的我不复存在了,但是这个取而代之的新社交人格似乎离真实的我更加遥远了?
朗森在采访网络暴力受害者的同时,也采访了在论坛上对他们进行无情讨伐的匿名网民。把一个特权阶层的白人从她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位置上拉下来,是平民的胜利。杰斯汀自以为是地从非洲贫民头上踩过,网民对她进行了道德审判,她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普通人面对社会不公的愤怒,都在互联网上释放了出来。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人肉搜索如此容易地将杰斯汀·萨科与矿业富豪萨科关联起来,从而刺激出了更多的民愤。我们相信,虽然自己声音渺小,但当无数网民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就可以让那些平时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畏惧三分,甚至颠覆不公,实现正义。
然而网络暴力面前真的人人平等吗?通过吸引公众注意力,平民的力量足以将任何人钉上耻辱柱吗?
除了像杰斯汀这样因为网络暴力个人生活遭受极大冲击的受害者,朗森也采访了几个在公共羞辱中毫发无伤的人,他们不但没被钉上耻辱柱,还很快让自己的丑事淡出了公众视野。其中一个是F1大佬麦克斯·莫斯利,他与五个妓女的性丑闻录像被曝光,不堪入目的内容体现出了他对纳粹集中营的特殊兴趣。莫斯利坦然接受了电视台的采访,并且聘请律师倒打媒体一耙,赢了诉讼。
网络暴力对莫斯利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上的伤害,他依然是个亿万富翁,他的合作伙伴不会因为他的性丑闻而与他断交,FIA总部就他作为主席的信任度进行了投票,莫斯利以103:55的绝对优势胜出,甚至他的妻子都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公开表态。
也许只有杰斯汀·萨科这样的人,像我们一样的普通人,靠着自己的努力在中产阶级的台阶上一步步向上爬,然而他们看似平静美好的生活却不堪一击,随时可能因为一句糟糕的玩笑而被雨打风吹去。
事件发生后,又有多少人可以支付昂贵的服务费用,聘请善后公司清理互联网上抹在他们名誉上面的污迹呢?
·END·
本文首发于《澎湃新闻·上海书评》,欢迎点击下载“澎湃新闻”app订阅。点击左下方“阅读原文”访问《上海书评》主页(shrb.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