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光机
食物中的当代微观小史
文 | 西门媚
高二放假前,听到一个说法,下学期开学以后,旁边大学计算机机房不能随意上机了。这个说法,让我相当失落。
那是在1987年。
这得从我们这个特殊的班级说起。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高考升学率很低,以往的那种“顶替”就业的方式又已经结束,家长们想出各种招术,来为孩子打算未来。几所大学、研究院,挂靠在一所中学下面,创办了一个特别的高中班。这个班是学电子计算机专业的。
那个时代,电子计算机基本只是一个传说,离网络进入中国,尚有十多年的距离,离电脑普及,更隔了二十来年。
这个班,当然招生主要是针对这几所大学、研究院的子弟。我是侥幸考来的,一是因为想逃离初中那所学校,二是被“电子计算机”这几个字吸引来的。
简要地说,我们高中这三年,上了当时最好的计算机课,老师都来自那几所大学和研究院,他们一边教本科生和硕士生,一边来给这群中学生上课。但我们也是一个标准的“放牛班”。没有高考压力,一切都放松了。
这样一群中学生,被精心安排,躲避恐怖的高考,很像现在被送去读贵族学校、小众学校,避开高考的孩子。
这班的同学,有的还处于懵懂阶段,不知向学;有的是青春期反应过度,难以自控;有的由于家境不错,慢慢养成了纨绔习气。
我应该属于第二种。幸运的是,高一的时候,研究员汪老师来给我们上计算机语言及程序设计课,我狂热地喜欢上了计算机。
汪老师来自研究院,从没给未成年人上过课,但他没把我们当成小孩,他直接把我们当成人来看。汪老师四十岁左右,极瘦,脸颊都是陷下去的,平时穿西装、白衬衣,打着领带,戴深度近视眼镜,眼镜上一圈圈的纹路,文质彬彬的他就像传说中的学者样子。因为喜欢上他的课,他在我眼中,真是风度翩翩。
他用的是大学教材,课程讲得很深,能跟上的同学不多。但这烧脑的课程,对我来说,就像上瘾的游戏。
下课之后,我经常会去找汪老师,他会给我多布置一道程序题,我解开后,下次交给他。
喜欢计算机,除了纸上编程,还得到机器上实战啊。学校内有个小机房,只有几台单片机,好在我们平时有资格去旁边大学的机房。
▲计算机的打孔纸带
现在大家可能很难想象那个年代的计算机,当然,更难想象“机房”这样的事物。
那时,计算机是相当金贵的事物。以单片机为主,几台单片机共用一台主机,运算很花时间。显示器都是单色的,黑底的屏幕上,亮着绿色的字符。
一所大学的计算机也是很有限的。二十几台计算机,放在一个精心设置的,看起来很像实验室的环境里。这里,铺设了专门的地板胶,空间是封闭的,长年空调运行,窗户封闭,挂着厚厚的遮光帘,只使用白色的室内光源。进入机房,除了需要用“上机证”进行登记,还要脱下鞋子,换上统一的拖鞋。机房的要求就是恒温、恒湿、无尘。
我们跟大学生一样待遇,有一个“上机证”。上机证是个“次卡”,每月有二十五个格子。这意味着,能上二十五次机。
平时上学的时候,上机的机会少,就等着假期去好好泡泡机房。一听到下学期没有这么多上机的时间了,更是着急,于是,便下定决心,整个暑假,都要尽量用在这里。
从假期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泡在机房里,争取把每月的二十五个格子都使用足。
每进入一次机房,上记证上就划掉一格,如果中午出来吃了饭,再进入的时候,就得再划一格。太不合算了!
我的应对方法是,上午进了机房,就不再出来,直到回家吃晚饭的时间。
我在书包里放一包饼干,饿了就悄悄啃两块。
那时有一种饼干刚刚开始流行,叫“早茶奶饼”,脆脆的,散发着香甜奶味。我每天书包里都装一袋,悄悄吃着饼干,泡在电脑的世界里,相当快乐。唯一的缺点是,没水喝,饼干吃着有点渴,好在吃得慢,很快就适应了。
假期里的机房,上机的人很少。除了两位管理员,一般只有几位大学生。机房很安静,计算机没有喇叭,是无声的,只能听见沙沙的电流声,嗡嗡的换气扇转动的声音。每台机器都开着,在白色的日光灯之下,屏幕上绿光点点。空气中有轻微的“塑胶味”,来自地板胶和桌椅,还有微微的臭脚味,这是因为每个人都换上了公用拖鞋。
我给自己出题,设计程序,试验,运行。有时甚至能同时用两、三台机器,既可以互相验证,又可以同时运行不同的程序。那时的电脑,运行程序太慢了,一个程序大些,运行起来要等好一会儿。在安静冷清的机房里,我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前面提到过,我是青春期反应特别严重的那种少年,心里常奔腾着无数的念头,很难专心学习。但迷上了电子计算机,我就像变了一个人,心里的燥动不安似乎消失了,觉得自己是个“成人”。
好像是从这个时期起,我学会了“自学”这项技能。直到如今,我都是自学能力强过在课堂上的学习能力。真正喜欢的东西,自然会竭尽全力去追求。这追求让人快乐无比。
高三开学不久,我参加了全国第一届初级程序员考试。当时是和本科生、硕士生一同考试。题目很难,好多课程我们都还没学,比如高数之类。我没有过线,还差几分,但我已经相当满意。那次考试,全国考上初级程序员的人也不多。这个成绩,已是我一个假期泡在机房里得来的。
在那时候,我觉得,全世界最有意思的工作就是这个了。我信心勃勃,觉得未来自己一定要当个程序设计师。
我有个朋友,别人嘲笑他,说他,一恋爱就想结婚,一工作就想当官。他这两项我没有,但我相似的是,一喜欢上什么事物,就想拿它当理想。比如二十岁时,刚学国画几天,就觉得将来要当个国画家。
我沉迷过好些事物,最后又拐上了别的道路。现在我有时设想,当初如果沿着那些道路走下去会怎样?比如,我一直从事电脑程序设计,成为中国最早的那批程序员,现在会是什么样的,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生风景。这很难想象。但我很清晰地记得,电子计算机,给一个惶惑的少年,带来了对未来饱满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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