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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隧道事故后续:“合标合规”的高危路段比比皆是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8-15 17:45

正文

秦岭隧道事故已经过去5天,在权威事故调查结论出来之前,我们依然不宜对事故做因果评判。但在采访过程中,我们发现,秦岭一号隧道的道路工程设计与整个交通安全行业背后的痼疾有关。


虽然中国的公路和高速公路里程,分别在2012年和2014年就已达到世界第一,但“合标合规”的道路依然比比皆是,背后则是一桩桩也许本可避免的惨烈事故,和一个个破碎的家庭。因此,我们再次专访了长期研究道路安全,拥有大量一手调研经验的刘干老师,为我们详细解读中国交通安全行业令人忧心的现状。

 

刘干


秦岭隧道:合规,但有改善空间


三联生活周刊:从工程学的角度怎么看待秦岭隧道的设计?


刘干:秦岭的环境非常特殊,隧道里面只有两车道,隧道外大片山体也需要保留原貌,从道路工程设计角度,墙壁的存在是合理合规的。但隧道口与服务区之间的会车道只有200米左右,确实局促。

 

三联生活周刊:服务区和隧道口之间的距离为什么这么短?


刘干:按照高速公路建设标准,每隔50公里到60公里都需要设置服务区,必须建在地形平缓区域。而事发地点位于秦岭海拔最高处,前后都是长距离上坡和下坡,符合服务区选址要求的地方并不多,选在1号隧道和2号隧道之间,应该也是无奈之举。

 

三联生活周刊:初始设计相关的路基、路面、路形等,在实际运行时的引导方面都合规吗?


刘干:这起事故中,驾驶员直接驶到最外侧车道上,直线正面撞击,确实是非常意外的情况,不符合一般的驾驶习惯。但任何地方,高速公路隧道进口50米以内,都是最危险的区域。在秦岭隧道事故中,服务区的出入口和隧道进口距离局促,这已经先天不足了,更应该进行精心合理的安全防护设计与设置,让驾驶员对风险环境有足够充分的感觉。


大巴直线正面撞击墙壁,发生事故

三联生活周刊:“让驾驶员对风险环境有足够的感觉”,这个可以展开讲讲吗?


刘干:举个例子,我第一次到荷兰考察,看到当地的交通标志标线,非常震撼,人家能够把交通管理者需求和道路使用者必须遵守的规则,都在路口用不同的图形和文字信息组合起来,并通过标志标线明确标示。

 

印象很深的细节,就是一个施工路段,从前方三公里开始,可能装了有几百套交通标志,非常多,而且还有那种清晰夺目的荧光标志,当你处在这个环境当中时,不可能感觉不到,不敢不小心。


三联生活周刊:在秦岭隧道事故中,也有网友和专家提到应该用护栏或其他路障对道路进行渐变收窄,强制引导驾驶员。


刘干:从服务区到隧道口只有200米左右,如果过早收窄道路,从服务区入口的车辆可能就没有充分的变道空间汇入主线了,同样很危险。但可以在洞口前方30米左右,斜向设置具有“柔吸”技术功能的防撞墙组合,代替裸露的墙壁,减少万一发生的事故伤害。

 

“符合标准规范”的高危路段


三联生活周刊:隧道口作为高风险路段,是否会进行区别建设和运营?


刘干:我今天就在一座城市给几十条隧道做交通安全改善设计,发现隧道作为高风险路段,却几乎全部按普通道路在建设和运营,更别提精心化设计和管理,这种情况在全中国都非常普遍。

 

我们国家有文明城市创建、卫生城市创建,但关乎性命的交通安全却没有明确评估方法和体系,更没有交通安全城市创建,所以各个城市道路交通安全水平也不好评估,可能东部和南方好一些。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交通安全是系统问题,国内跟西汉高速秦岭隧道类似路况的高速公路上,安全状况如何?


刘干:非常糟糕,秦岭这种条件的路在我国很多。比如我去云南昆磨高速大风垭口27公里长下坡路段调研过,昆磨高速运行了13年,这个路段死亡超过了百人甚至有数百上千人,每年有六七十辆车被烧掉,人称“死亡之坡”,交警也不避嫌,直接在该路段竖立了高风险标志,写着“已失控超过1000辆货车、超过100人死亡”,触目惊心。


“死亡之坡”路段两旁竖立的高风险警示牌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无法改正?


刘干:因为没有系统强制性的风险评估和改善机制,负责交通安全的是交警,但交警并不负责资金。基层公安交警往往会凭经验和路况判断,向公路部门提出整改意见。但公路部门进行论证后,往往得出“该路段符合建设标准”的报告,一旦“符合标准规范”,交警提出再多的整改意见,也无济于事。

 

公安部2014年曾公开发布过全国十大高危路段,比如国道104线山东境内533公里至540公里路段,全年共发生交通事故298起、死亡80人。这组数据发布数月后,我前往调研过,发现交通标志、标线、信号灯、减速、防撞、隔离等缺失或设置的地方几乎比比皆是,并没有丝毫提升改善的迹象。

 

这样的路段是不是“已经符合相关标准规范”,不得而知。交警部门经常遇到的情况是,出现事故后向公路部门提整改意见、打报告,但是公路部门反馈,道路符合标准,你们去把人与车管好。


三联生活周刊:那交警平时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刘干:给你举个例子,我去调研过与事发路段同为G5京昆高速的雅西段,遇到恶劣天气的时候,交警就去沿线摆放锥形筒、临时标志,压缩车道的空间引导驾驶员降速。

 

但实际上应该通过交通工程,设置各种标志标线,在全线高风险路段做速度管控,比如正常限速120,到危险路段要降为60,那之前就应该先降到100,再到80,再降到60过后还可以降为40,做到该快的地方快、该慢的地方慢。同时环境信息标志预警要充分设置,地面科学设置纵向减速标线、震荡抗滑彩色标线等。这才是科学有效的。

 

类似情况,有些路段,明明前方没有施工,交警却会临时放上施工告示,在危险路段用这种“人肉”的方式来弥补交通工程本身的不足。长期下来,面对过太多血肉模糊的现场、声嘶力竭的死亡亲人,个别交警抑郁到选择自杀。



 

三联生活周刊:高危路段却“符合相关标准规范”,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吗?


刘干:一是源头的规划、设计、建设过程对通车运行中的现实情况考究不足。仅就道路交通安全设施的设计、设置、工艺技术而言,交通、住建、公安各部门都有各自的标准体系,也陆续在颁发或修订。甚至交通信号范畴的交通标志标线,《道路交通安全法》明令全国实行统一的交通信号,在国家标准层面仍然出现了两个版本。

 

此外,交通工程业界有一个普遍的现象,某个设计研究机构主持或参与编写了技术标准,该设计院就会依据该技术标准规划设计,道路通车运行后,评判道路设计是否符合标准的也是他们,这就是典型的“运动员和裁判员”集于一身。

 

仔细梳理各类道路交通安全设施的标准规范,不难发现,几乎所有的标准内容都能够支撑“道路建设”的符合性需求,却不能把安全真正放到第一的位置,更遑论创新。

 

还有一种现象,交通安全防护类设施产品尽管涉及生命安全,却缺乏强制性质量认证体系,往往企业只需要往检测机构送样品,检测机构只对样品质量负责,企业却能凭着这样的“委托”检测报告应付工程验收。

 

追责为何难以实现?


三联生活周刊:但现在秦岭隧道事故已经发生了,公众对设计和评审单位的质疑比较大,如果追责能够厘清各方责任吗?


刘干:国外交通安全有专业的交通安全委员会,对交通事故的追责问责机制比较完整。但在中国比较难实现,比如刚刚讲的设计完成后有专家审查,事故后是只追究设计院,还是要连专家一起追究呢?这种专家评审团都是临时邀请,我本人就经常被邀请,审查一次几百块钱,你想想,随意性多大。而在国外,在道路通车前是上升到“交通安全审计”的高度。


三联生活周刊:设计方呢?很多网友认为设计方考虑不足,应付责任。


刘干:设计方可能也很冤枉。中国的国情比较特殊,以美国为例,95号公路通车几十年了,周边路网都没有变化,连大货车车型都还是统一不变的“大鼻子”,公路运营自然也可以使用最早的设计进行运营。但中国的经济在不断发展,我们的货车车型就有几百种上千种,载重的质量也是千差万别,路网的变化更是日新月异。

 

西汉高速通车运行已经十几年了,当时的设计方不可能考虑得到10年后的实际通车水平和情况,比如客货车比例,应该要求的是运行期间定期实施风险评估,提升和改善交通工程。


三联生活周刊:我国有这样的定期风险评估机制吗?


刘干:目前还没有。在我们国家,道路的设计阶段有安全审计,专家评审团会对施工图纸进行各项审查,公安交警部门也需要参与其中,负责交通安全审查。但现实施工当中会遇到各种意外情况,可能出现临时调整,这时候却没有强制的安全性评审。

 

国外的公路运行到一定时期,还有交通安全再评估,给不同道路定出风险等级,进行区别管理。但是我们国家才发布有关交通安全风险评价的第一个行业标准,并非强制标准,目前也只有包括江苏、湖南在内的少数省份在推行。


国外信息丰富的路口交通工程

 

三联生活周刊:专家本身的专业性如何?


刘干:目前业内公认的专家一般都是高级工程师、教授或者研究员,通过考试考出来的,或者发表论文、参与标准编写评价出来的,理论水平达到了,实践水平可疑。不仅很多专家没有大货车、大客车全天候多种道路环境的驾驶体验,没有驾照的专家也比比皆是。但交通安全是一个理论结合应用和实践的交叉学科,也应该吸收交警或者高速公路管理部门职业人士成为专家。

 

比如美国有一个很著名的卡车司机,经历过很多次事故,后来成了一位非常著名的交通工程师,这种事在国内几乎不可能出现。中国比较偏向学术,必须有文凭有级别才有资格成为专家。而且国外的交通安全专家委员会,也要求学术研究者、交警警察、客货车驾驶员都有参与。


三联生活周刊:国外的这种机制是如何形成的?


刘干:当然,他们也是吸取了较多的教训后才形成这个机制的。另外,可能社会文化也不同,比如我们国家的民营企业人员想成为专家也非常难,这当中有对利益输送的避讳,但实际上在做交通工程时,最有经验的还是企业。

 

国外就有一些企业在交通安全方面做得非常强,比如美国的三M公司,我们国家也需要培育出一批在交通安全领域非常强的企业,因为所有的设施落地,其实都跟企业有关,企业的创新动力更大,更有工匠精神。


国外信息丰富的路口交通工程


三联生活周刊:这当中也涉及经济成本吧?


刘干:对。举个简单的例子,在我们国家,道路建设时,政府是统一的采购方,无论需要在地面画直线、曲线,还是导流线,都是按平方米给企业付钱,相同面积的路面上,有的需要“绣花”,有的杵两个点就行,但价格是一样,这样一来,绣花的活儿谁干得好?


三联生活周刊:您也提到,我们国家的道路运营,目前是以效率为主导,和欧美国家“以安全为主线”理念不同,国外的这种理念是如何形成的?

 

刘干:一是文化的影响,欧美国家比较尊重隐私,没法在所有路口都装违法取证设备,只能通过一些设计手段让驾驶员安全,所以国外经常在路口故意设一些车道收缩或者一些弧形处理,让驾驶员的速度到路口提不起来。

 

但中国虽然已经进入了互联网和智能化时代,交通管理部门可以通过安装更多的违法取证设备,来监测驾驶员的违法行为,但基础性的、能够影响道路使用者行为习惯的标志标线与技术投入还是太少。

 

其实无论中国还是欧美国家,驾驶员对道路的使用素质都来自习惯,而习惯,需要良好规则的教育和约束,否则,素质文明无从谈起。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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