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张鸣
张鸣,浙江上虞人,1957年生,长于北大荒。出生赶上鸣放,故曰:鸣。著有《北洋裂变》《直截了当的独白》《历史的底稿》《历史的坏脾气》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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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是个有理想的人

张鸣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17-02-12 06:46

正文

                               


我曾经也是一个有理想的人,那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上学是在黑龙江虎林县,记得学校叫虎林县完全小学。对完全小学这四个字的意思,是成人之后才明白的,当初稀里糊涂,就上了。那年我六岁,还不到上学的年龄,但幼儿园死活不肯去了,妈妈当时在做商店的售货员,有点走后门的特权,就给我走了后门,进了小学。

对上学第一天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了,好像班级很大,人很多,老师教的几个字,在家里都认过了,似乎就是天地人口手之类,不像几年以后,一上来就学毛主席万岁。上学没几天,就随着老爸的调动,转学到了佳木斯。进了农垦总局的子弟小学。

班主任是个女的,很刻板,也很严肃,上课总是让我们背着手,直挺挺地坐着。这个标准姿势,除了个别女生,没有几个能善始善终的,我是两分钟不到,就垮了下来,手不知道放哪儿了。因此,凡是她的课,讲什么了都记不住了,只记得她厉声纠正我们的姿势,呵斥又呵斥。当年最喜欢的是音乐课,一个胖胖的女老师,随我们怎么坐。冬天冷,就让我们围着火炉坐一圈,一边玩一边上课,特别舒服。可惜,这位女老师不久就不见了,传说是因为什么生活方式的问题,被抓了。

在这样的班上,我的成绩不好也不坏,其他方面的表现,也一般般。所以,入少先队的事儿,根本提不上日程,我自己也无所谓。平时也不算淘气,没怎么闯过祸,老师也不来家里告状,因此也不挨揍,乐得逍遥。

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两年,文革前一年,父亲被下放到一个不大的畜牧场工作,家里随即搬了过去。我们过去的时候,这个畜牧场没有自己的学校,房子还正在盖。场部人家的孩子,都在兴凯公社小学读书。我也插班在了这所破破烂烂的公社小学,草房子,破桌椅,教室里黑乎乎的。

不知为何,转学之后,原来成绩平平的我,突然感觉出类拔萃起来。老师开始要我要求进步了,意思是要我申请加入少先队。一学期下来,居然真的就入队了。那个年代,入少先队不像后来,人人有份,还是得看成绩看表现,当然,也得老师认可。尽管如此,长期落后的我,还是感到挺突然的。后来我二哥告诉我,他转学过来之后,表现更突出,被选拔进了少先队大队部。所以,一旦候选名单上有我,人家就马上批了。

做少先队员,是要上台宣誓的。在那一刻,我真的感觉我有理想了。不仅为主义和事业而奋斗终身,而且要争取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人。不言而喻,我就是那不受苦的三分之一里面的一员。其实在我入队的时候,据说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又修了,重吃二茬苦,这样的话,不吃苦的人到底有没有三分之一,已经要打很大的折扣了。

当然,当年的我,不可能想那么多。在红领巾飘在脖子上的时候,一度感觉相当的飘。每天睡觉前,都会把红领巾轻轻地摘下来,叠好,放在枕头底下。在抚摸着红领巾的那一刻,理想在心里飞。

然而,不幸的是,红领巾还没有戴旧的时候,文革开始了。没过多久,广播里传来了少先队被解散的消息。再接下来,我成了狗崽子,完全不配有解放三分之二受苦人的理想了。我此时的班主任老师,是个出身贫农的运动健将,成天忙于斗人,对我这样的狗崽子,有天生的敌意。加上我还跟他顶过嘴,说他出身贫农也不该吃老本。然后就被他简化为贫下中农吃老本,成了反动言论。班里再搞阶级斗争,上前面挨斗的,就是我了。

在那个日子里,我曾经有过的高大上理想,连我整个人一道,切切实实被踩在了泥里,烟消云散了。忽然想起鲁迅《阿Q正传》里的赵老太爷的一句话:呸,你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