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文明的禁区里，仍有人仰望星空 | 科幻春晚

编者按

在极短篇幅内将一个完整异星文明的起源、文化、社会结构交代清楚，是一名成熟科幻作家能力的体现。 苏学军在这方面给出了令人信服的描述。 这是一篇很有7、80年代味道的科幻，一边是原始的部落文明，一边是先进的星际飞船，作者让二者相遇在同一片星空下，书写了一出宇宙乡愁： 怅然遥相望，似是故人来。

一

这是一个平静的恒星系，死亡的平静。

恒星已然度过了主序阶段，化为一颗炽烈的红巨星，同时也吞噬了大多数行星。“新希望”号探索飞船抵达这里的时候，只有一颗行星还小心翼翼地围绕着恒星运转。

也许这里有过一颗桃源般的行星，也许有过大量的智慧生物，甚至创造过文明，但这一切都已灰飞烟灭，这里，只是死亡的世界。

“我们这是到了哪儿？ ”林枫望着船载AI的虚拟脑域，喃喃道。

AI疯狂扫描着导航数据库，但是无一能够与眼前的这片星空匹配。在星海中远行，除却船难之外，迷航无疑是最为可怕的事情。

李现审阅着“新希望”号的损管报告，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得赶快找个地方降落，越快越好，无法确定飞船还能坚持多长时间。 ”

“我正在采集冰雪行星的参数，详细报告很快就会出来。 ”周莹一边说着，一边调整飞船航线。

“新希望”号进入无名冰雪行星的轨道，无垠的冰原、纵横交错的裂谷以及跌宕起伏的雪山在船身下延展开去。

林枫望着这颗冰冻的星球，说道： “无论有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这里恐怕只剩下死亡是最后的主题了。 ”

“等等，”周莹忽然说道，“这处地貌不像是天然形成的。 ”

她调出了一幅图像： 在一处冰原上坐落着十几个像是雕塑或者冰丘的凸起，初看很是普通，但是排列的方式又有着明显的规律。

AI开始对图像进行分析，得出的结果竟然与天外的星空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二

那个日子快到了。

族众们相继从光之湖里上了岸，来到一个巨大的洞窟之中。这里曾是先祖们的居住之地，但是自从发现了光之湖之后，这里就被废弃了。只是族群里还保留着一个传统，每到那个日子的时候，族众们都会返回这里举行祭奠仪式。

篝火散发的光亮和温度，以及族众们的活动，为这座冰冷黑暗的洞窟带来了生气。

岩十七年纪四十有三，已是族落里的最长者，此刻他坐在石椅上，任由两个妇人把御寒的衣物一件一件穿在身上，原本骨瘦如柴的身形眼看着鼓胀起来。收拾停当，接过规杖和石矩，他迈步向洞窟尽头走去。沿途之上，族众们无论正在作何，均向他躬身示意，同时望向他的目光都隐含着恭敬和羡慕，甚至还有一点点畏惧。

岩十七对这种境遇很是享受，随着年纪老去，他的身体日渐衰弱，即便到得光之湖内也少有捕获。族落里是容不下无用之人的，似他这般的老人很快就会悄无声息地死于光之湖底。幸好五年前，前任族老故去，死前将祭祀的规杖传于他手，他的身份随之成为新一任族老，享受族众的供奉和敬仰。

洞窟本就幽长，加之他有意放慢了脚步，花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走到洞窟尽头。早就守在此处的四个壮年用力将一块大石搬开，寒风夹杂着冰雪的碎屑一下子冲入洞内。岩十七不禁低下头，裹满全身的衣物似乎没起到御寒的作用，刺骨的寒冷让他浑身一抖，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冻僵；但他脚下没有犹豫，迈开步伐向着风雪走去。

巨石在身后重新堵上，风雪似乎小了些，但仍然彻骨地寒冷。在他的面前是一道阶梯倾斜向上，阶梯的尽头是一抹黑色的星空。

三

岩十七心中感慨，他在这段阶梯上耗费了比往年多出一倍的时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老了，只适合在温暖的光之湖中休养。他甚至担心自己的体力还能不能完成这次祭祀。

踏上最后一道台阶，一望无际的雪原出现在眼前。寒风卷起漫天的雪尘，让雪原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头顶上则是黑得透明的夜空，繁星遍布其间，交相辉映，仿佛唾手可得。

他向左看去，不远处，山峰一般祭台高高耸立，几乎看不到顶部。他没有停顿，向着祭台走去，在倾斜的台身上同样有一条阶梯通往顶部，祭台本是石砌而成，但表面早被冰雪覆盖，阶梯上更是光滑，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下去。已经有不止一位族老死在攀爬途中，当然，对于寿命将尽的族老来说，这般死去或是最好的归宿。

岩十七小心翼翼地攀登着，他的使命是无比重要的，他可不想出什么意外，至少是在完成祭祀之前。

一路上虽然险象环生，但是他最终登上了祭台。这是一个不大的平台，四周有胸墙环绕，中央立着一个方形的石台。他把规杖和石矩仔细卡在石台的凹槽上，之后歇息了一会儿。此刻的他实则已然筋疲力尽，然而祭祀才刚刚开始，至结束还需数日时光，他必须尽快适应这天地间的严寒酷冷。

过了一阵，岩十七的心神渐渐平复，体内的力气恢复了许多，外界的风雪似乎也不那么寒冷刺骨了。他俯身在石台上，规杖和石矩搭在石台上形成了一个带有刻度的小工具。他顺着形成的三角状孔洞向外望去，很快，在苍茫的雪原上，他找到了另一座祭台的尖顶，而后移动规杖垂直向上，便在繁星中找到了那个定一星。他缓缓转动石矩，又找到了第三座祭台，借助祭台上的标定，在星空里寻得第二颗定星。以此类推，他凭借散落在雪原上的十二座祭台，依次于星空中寻得了十二颗定星。

“还不到时候。 ”他喃喃自语。

定三、定六和定七还稍有偏差，大概还要一两天的功夫才会移动到预定位置。这时，他发现了一丝异常，三角空洞无意中划过一片空域，其中一颗行星竟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动着，这可真是奇怪了，记忆中还从来没有这种事情发生。

他继续观测着，只见那颗星星急剧扩大，拖着长长的尾焰，溅落于雪原之上。

四

“新希望”号平稳降落于雪原之上，之前预计的种种危险都幸运地没有发生。李现立刻打开了维修舱，数千台维修机器人沿着规划的轨道分赴各自的岗位，一时间焊接产生的火花在“新希望”号的内外亮起。

“我们的‘新希望’号真是伤痕累累啊！ ”李现拿着损管报告感叹道，不过言语间并没有紧张和懊恼，“但是并没有不可修复的，按照预计进度，最多七十二小时，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

林枫的脸上却仍然严肃。他还在检索着星图，但仍旧得不到匹配，他的心在一点点下沉。此前经历的那场星际风暴突如其来，当“新希望”从风暴中摆脱之后，却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星域……他有种不好的感觉，在宇宙深渊的另一面，还是人类探索的禁区。人类对那里所知甚少，他们该不会……不，不会的，他甩了下头，似乎想把那个不详的念头甩掉，可是……这一天陌生的星星又该如何解释呢？

“队长，你过来看一下，我发现了一些东西。 ”

周莹说道。降落之后，她一直在监控冰雪星外界的状况，并且放飞了两架无人机前往那些散落在雪原上的不明物体。

林枫从信息终端上打开周莹发过来的文件。这是无人机的监控视频，林枫仿佛一下子置身于风雪交加的冰雪行星表面，在他的面前是一个金字塔状的建筑，表面被冰雪覆盖，看不出建筑的材质。不过至少可以确认了，这里存在某种程度的智慧生命。镜头向上延展，他很快在建筑物的顶部看到了那个生物，大概有一米高，裹着厚厚的皮袍，看上去正在瑟瑟发抖；看那生物的面部，竟然有着与人类类似的五官，只不过双眼只剩下两条缝，嘴巴却格外凸出，唇间隐见细碎的像是鱼类的尖牙，皮肤呈灰白色，似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

“看来这里确实存在过智慧文明，只不过红巨星摧毁了一切，这些不过是残存的遗族，怕是最终也无法逃离灭亡的命运吧，”林枫叹息了一声，道，“我去接触一下吧。 ”

五

林枫穿着飞行套装，大概有三米高，此刻站在岩十七面前，更显得犹如巨人一般。不过他发现眼前这个侏儒似的生物似乎并不惊慌，反而显得极为兴奋，甚至是在手舞足蹈，显然对他这个天外来客有着某种期待或向往。这说明一个重要的问题： 无论面前的这个生物多么丑陋、猥琐，他们都曾经有过辉煌的过去，他们之间正在进行的是一场文明之间的交流。

只是林枫却不愿这般认为。那个生物不断挥舞着上肢，甚至想上前拉住自己，但是林枫闪开了，他的目光落在对方的手掌部位：类似人类的五指，但之间连着薄膜一般的蹼。对方同时发出尖锐的叫声，但是自动翻译器上根本无法识别，这些都表明，这些生物无论过往如何，现在都已退化为原始动物，只保持着动物的本能。

他还注意到，对方不断向建筑物的下方示意。他调整了头盔上的视频焦距，看到金字塔状建筑物的边上有一个四方形的洞口，这些生物一定就生存在那里的地下吧。无名冰雪行星的表面已然不适合生命生存，可是地下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摆在他们前面的结局只有两个，要么被红巨星吞噬，要么愈加远离，而远离之后的严寒也会杀死所有的生命。

对方一定是在邀请自己到地下栖息的地方去，但林枫对此毫无兴趣，与土著生物见面只是确认其是否对“新希望”号具有潜在威胁，以及有无可能获取一些帮助；至于深层次的交流则殊无必要。毕竟他们几天后就会离去，这个已经死亡的星球在航行日志中只会一带而过。

“新希望”号的降临让岩十七欣喜异常，他一下子想起了族落里口口相传的那个传说：只要他们坚守传统，总有一天，天神会从繁星中来，将为身陷寒冷与黑暗之中的族落带来一个充满光明和食物的世界。

他确信，这一天终于来临了，在族老们一次又一次仰望星空虔诚地祈祷之后，在族众们每年都会返回冰冷的先祖洞窟中恪守传统之后，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不过他心里又有些惴惴不安，生怕这只是幻觉，直到那个全身银光闪闪的天神站在自己面前。他总算安下心来，他向天神诉说自己以及族落的苦苦等待，还有不曾动摇的信心，还有一直坚守的传统，还有……到后来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他是太激动了，可是天神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诉说，甚至也无意去先祖的洞窟，反而转身飞上天空，毫不犹豫地离去了。

他愣住了，是自己的言语冒犯了天神吗，还是……他的大脑里一片混乱，一时不知该怎么办。犹豫再三，他转身向祭台下爬去，反正距离那个日子还有一段时间，他要回到洞窟里，把天神降临的喜讯告诉族众们。

六

“新希望”号指令舱内。

周莹反复查看着无名冰雪星的地质扫描图，眼中露出一丝疑惑之意。“真是奇怪了，既然你说那土著生物具有智慧，那么这个星球必然诞生过文明，可是这行星上都是原始地貌，根本没有什么文明遗迹啊？ ”

她虽然似是自语，但指令舱内此刻只有她和林枫二人，自是说给林枫听的，可是对方却没有应声。她回过头去，却发现林枫正望着舷窗外的星空出神，似乎没听见自己的话。正待追问，林枫却突然坐起身，接通了李现的信道：“你那里的维修进度怎么样？ ”

“很顺利，出乎意料地顺利，”李现的声音很轻松，“维修已经接近尾声，我正在进行系统联调，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个鬼地方。 ”

听了李现的话，林枫的脸色却没有一点儿好转，仍然面沉似水。

“怎么，导航的事还是没有着落？ ”察觉到林枫心情糟糕，周莹柔声问道。

“那道宇宙深渊本就是人类文明的禁区，失陷其中的航船虽多，还没有一艘能够幸存。我原想着咱们终于创造了奇迹，可是现在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新希望’号虽然穿过了风暴海和漩涡天幕，但是并没有回到银河，而是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星域，没有星图，没有参照物，甚至没有一点儿线索。如此这般，即使回到星空里，我们却找不到回家的路。 ”

“队长，有情况，你们快看看该怎么办？ ”信道里忽然传出李现的声音。

根据李现的提示，周莹打开了船载周视监控。船身左侧，也就是那些土著建筑的方向，大概有近百个土著正在向飞船聚拢过来。

“他们要做什么？ ”周莹惊讶道。

“大概要我们带他们走吧，”林枫道，“毕竟在这里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

“要收留他们吗？ ”周莹问道。

“有意义吗？ ”林枫摇头，“这百十个大概就是最后的遗族吧。这个物种严格意义来说，已经灭亡了，况且我们自己的事情还不够麻烦吗？ ”

七

岩十七连滚带爬回了先祖洞窟，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跟头，额头上磕了个口子，鲜血直流，一把老骨头几乎散了架，他却浑然不觉。他来到洞窟之中，站到石椅之上，对着聚拢而来的族众一阵高声宣讲，族众们渐渐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大家的情绪也随之高涨，整个洞窟内一片欢腾，仿佛那一天提前到来。

无需多说，族众们立刻行动起来，很快穿戴整齐，捧着应用之物，跟随着岩十七，乱哄哄但喜气洋洋地向外面行去。不过来到雪原之上，大家一阵惊慌失措，有的害怕，有的呻吟，有的仰望星空震惊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