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蒂扬·查克拉博蒂(Pratyan Chakraborty)
| 摄影: Amelie Kahn-Ackermann
普拉蒂扬·查克拉博蒂(Pratyan
Chakraborty)是一位诗人、模特和酷儿活动家。在一个炎热的日子里,普拉蒂扬在公园接受采访,和我们分享了其作为一个酷儿在新德里的感受,以及其成为诗人和模特的经历。
下午五点,总算没那么热了, 39度的体感温度也许已降至37度,最重要的是,太阳已下沉至合适的高度,一种魔法般的光线将所有色彩照亮,创造了一个绝佳的拍摄时机。我们与诗人、模特与酷儿活动家普拉蒂扬·查克拉博蒂(Pratyan
Chakraborty)约见在新德里南部的鹿园(Deer
Park),这个公园的某些地方如同一片热带丛林,不仅有鹿,还有孔雀、狐蝠、猴子、花栗鼠、狗和豚鼠(!),它们在穆斯林统治时期遗留下来的废墟之间生活。
公园坐落在德里市内一个较富裕的街区:它被一个派对街区包围,有市内唯一两所“真正的”俱乐部(不算酒店俱乐部的话),还有许多间酒吧。或许可以将它称为“东亚城”(虽然从此地来看,东亚应该始于尼泊尔);这意味着,许多年轻的嬉皮士会在这里四处闲逛。两位朋友指尖夹着大麻穿过公园;几个年轻男女正在拍摄相当大胆的舞蹈视频(不是为了上传Tiktok,这个软件在这里是被禁用的),少年们坐在咖啡馆中,喝着珍珠奶茶,不少女孩们都穿着短裙;总之,在这里,你很难意识到,自己身处的国家已被极右翼民族主义政党——印度人民党(Bharatiya
Janata Party,简称BJP)掌控了十年之久。
我们留在印度期间,已是大选前夕,一旦你离开这个中产阶级的自由小岛屿,你就会隐约感受到形势的严峻:所有的街区和村庄都飘扬着BJP的橙色旗帜,餐厅里的电视机报道又有一名反对党成员被逮捕,在一些街区,穆斯林信徒居住的房子被画上了红色的X,有一次,一队来势汹汹的橙色参选队伍骑着摩托车在我们身边呼啸而过。
这一些背景信息是为了说明,我们和普拉蒂扬穿梭其间的、看似轻松的气氛,其实是脆弱不堪的。普拉蒂扬身穿光彩夺目的纱丽服,阿梅莉在为他拍摄,不一会儿,就引来了两三名男子,他们坚持要和我、阿梅莉以及普拉蒂扬合照。虽然我们短暂地答应下来,但很快,我们三人都感到不堪其扰,于是我们再次进入公园,以寻找一个安静的地点,继续我们聊天。
P: 普拉蒂扬·查克拉博蒂(Pratyan Chakraborty)
K: 卡塔里娜·霍尔茨曼(Katharina Holzmann)
A: 阿梅莉·康·阿克曼(Amelie Kahn-Ackermann)
P:他们一见到白人就会大叫:“我的老天!”真是些蠢货。有时候他们会把我错认成白人,然后他们就会问我是否可以合照。甚至有一次,在我的家乡,两个没有意识到我也是本地人的孟加拉女孩问我:“我们能不能给你拍张照?”乍看之下,这好像不是坏事,因为她们的态度很友好。但你并不知道这些人之后要做什么。
他们会取笑你,把你的照片P成梗图,然后对你评头论足。再来就是一团糟。真的很奇怪。即使是最简单的东西,他们也能借题发挥,比如说你穿的衣服。甚至在大学里也是这样:你不过读读书,也能让他们找到乐子。我读很多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的作品,我真的很爱她。于是他们就会嘲笑我的这个爱好,并说我精神不稳定。他们不管看到什么都能借题发挥。只要你给他们展现出一点点东西,他们就能借题发挥。
普拉蒂扬·查克拉博蒂(Pratyan Chakraborty)
| 摄影: Amelie Kahn-Ackermann
K:就算你拒绝了他们的拍照请求,他们也还是会继续问你吗?
P:会的,他们不肯走的。你永远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时候他们甚至也会使用暴力。他们会说:你以为你是谁?有一次,我对一个男的说了这句话,他就开车跟了我三天。德里就是这样的。在印度北部和中部尤其严重,真的很叫人害怕。
K:但在德里的某些区域,人们还是更加包容的,不是吗?
P:德里是首都,因此这里还有一些酷儿的生存空间,在这些地方你可以做自己。但一旦离开这些地方,情况就都差不多了。另外,德里也是我们国家的强奸之都。这非常、非常让人害怕。但在印度,你还能去哪?也就只能是孟买或德里。但这两个地方几乎是一样的。也许这里的社群会更强大一些,这里会有很多的反抗、运动和抗议活动,还有许多游行示威。
“德里是首都,因此这里还有一些酷儿的生存空间。”
K:这些抗议活动在公众中的反响如何?有很多人参加吗?
P:不太好。如果是同志骄傲大游行(Pride Parade),参加的人就会很多。上一次大约有2000人。但如果只是大学生组织的抗议活动,就没有那么多人了。而且这些活动也受到了严厉的管控和压制。我记得我去年参加了一次游行活动,警方规定我们只能在街上待到下午五点。在超过五点才一分钟的时候,我就打算离开了。这时候警察却走了过来,用警棍把我和一个朋友打了一顿。
K:所以他们会这么说,你们做的那些事虽然是合法的,但他们会等你们出错……
P:没错,但我真的只晚了一分钟。一分钟而已。他们亲口对我说:我们对你已经忍无可忍了。没错,基本上这就是现任政府的执政方式。
K:但在过去的十几、二十年里,是否也发生了一些积极的变化?
P:是的,曾经有过积极的变化。我们生活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不是吗?这让我们接触到了很多信息,我们可以打扮得更好看,并更多地走出门去。但涉及到人权的问题,情况却是越来越糟糕的。巴布里清真寺(Babri
Masjid)的悲剧就是这么酿成的(这座寺庙源自16世纪,坐落于印度北方邦,于1992年被印度教极端分子摧毁,只因其所在位置触犯了禁忌:在穆斯林教统治印度之前,在同样的位置曾有过一座神祇罗摩(Rama)的寺庙。这次暴乱事件导致2000人丧生,其中大部份都是穆斯林教徒;近日,在被摧毁的清真寺遗址上,一座新建的印度教寺庙举办了落成仪式,请自行谷歌查证,编者注)。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听说过这件事。
那就是一次典型的集体暴力事件。前不久,现任政府通过了一项关于学校教学大纲的法条,将这桩本质上是大屠杀与暴乱的事件定性为一场政治运动。通过这种做法,他们(也就是大多数人)维护了自己的利益。他们告诉孩子们这是件好事。但它不是。很多事情都在进行中,而大选就在眼前了。我们希望这届政府能快点下台。但他们目前仍旧非常腐败。
“但涉及到人权的问题,情况却是越来越糟糕的。”
K:你觉得是否存在选举舞弊?
P:肯定有。即使是另一个党派执政,比如印度国民大会党(Indian National Congress,这是目前印度八大党派之一,被认为是相对社会自由化和世俗化的党派,长期由英迪拉·甘地(Indira Gandhi)领导,编者注),也不会有太多变化。但至少,大会党政府、他们任命的部长和其他官员都有文化——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件好事。我们的总理纳伦德拉·莫迪(Naendra Modi)连大学毕业证都没有。我认为,只有接受了优质的教育,才能领导国家。
如果我说,我期望我们的总理受过教育,这并不过分。至少大会党的成员都念过大学,他们制定的选举方案中有教育、大学生等事项的一席之地。以前有四个奖学金项目,但现任政府把它们都砍掉了。如今他们在教育领域的支出只占从前的百分之五。当然了,如果人人都受过教育,他们就会有所要求。特朗普来访时,他们花了数十亿美金来解决贫民窟的治安问题,却没有把这笔钱用在改善困在贫民窟中的人民的生活水平。相反,他们在贫民窟周围建起围墙。在今年的G20峰会上,情况也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在国际舞台上大谈宏大的议题,跑到国外去说:“天呐,要发展!”但事实上他们什么也没做。
“如果我说,我期望我们的总理受过教育,这并不过分。”
A:奥运会或G20峰会之类的国际活动,似乎常常会给它的承办国带来最糟糕的影响。当项目启动时,政府会试图让一切看上去更好看一点。我是说,在巴西举办奥运会时是这样,在中国时也是如此,当时我就在那里生活。所有不符合规范的建筑都被拆除了,导致一百万人流离失所。只是为了取悦那些即将到来的外国人。
普拉蒂扬·查克拉博蒂(Pratyan Chakraborty)
| 摄影: Amelie Kahn-Ackermann
K:这个问题我们讨论了很多,因为德国右翼政党也在日渐壮大,吸引了越来越多的选民为他们投票。并且整个欧洲都出现了同样的趋势。还有美国......有时候你感觉好像整个世界都想要倒退。尤其是德国,以及法国和意大利这些国家,你觉得它们在政治上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但现在,比如在意大利,同性伴侣双方同时成为孩子合法父母的权利刚刚被剥夺。现在只有一方能成为“合法的”父母。
P:去年发生过一次大规模请愿事件,一个要求印度同性婚姻合法化的集体诉讼案被提交到最高法院。法院几乎是把案件搁置了,并表示它需要六个月的时间来处理这个案件,然后才能做出裁定。后来,法院又表示无法对此作出判决,因此它会请求议会来决定。你们可是最高法院!而且你们明明知道议会不会采取任何行动,你们为什么还要问他们?当然,他们最后也没有将同性婚姻合法化。
K:你愿意和我们聊聊诗歌创作吗?你是怎么开始写诗的?你诗歌的灵感又来自哪里?
P:基本上我从小到大都是个内向的人。我是说,我小时候很胖,所以上学时我从没交过朋友,长大以后我也没有真正的朋友。我总是待在家里,读诗,读文学作品,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我是孟加拉族人,所以我受到泰戈尔(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印度孟加拉族作家,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非欧洲人,编者注)和其他作家的影响。是的,我就是这么开始的:大量的阅读。我热爱文学。有一天我想:为什么不自己写呢?那时我四岁。后来我就写了一首傻乎乎的诗,关于一棵罗勒树,一株罗勒植物。我们曾有一株植物,我曾为那株罗勒浇水,如今我为罗勒浇水,心中只盼你能来,类似这样的诗。是押韵的。
“我热爱文学。”
P:我就这样开始了写作,并一直写了下去。再后来,西尔维亚(Sylvia Plath)和其他自白派诗人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影响。我开始尝试写当代诗,也就是类似自白派诗歌的、非常抽象的诗歌。我不喜欢给艺术设置条条框框。我觉得它应该是流动的。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我的大部分诗歌都是关于性别和性取向、创伤经历和童年的,还有关于空间的......我来自乡下的一个村庄,如今我生活在城市里。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体验。自从我离开村庄来到这里,每次回村探访,我都感到自己既不真正属于那里,同时我也不属于这里。其实我始终都在寻找自己的家园。问题在于,你要在你自己的内心或在你的周围找到你的家园,比如它可能是在你的朋友们那里,或者是在你喜欢的音乐那里。音乐也可以是你的家,不是吗?总之这就是我在做的事。
K:你还留着你最开始写作时创作的诗歌吗?我想读读那首关于罗勒的诗。
P:没有真的留下来。发生了一件相当奇怪的事。一开始,我是用孟加拉语写作的,因为我上的是一所孟加拉语学校。我在中学里没有真正学到英语。我的诗都是用孟加拉语写的,有一天我母亲发现了我的诗歌。她趁我在学校里的时候,把我的整本日记都烧光了,我写的所有诗都毁了。我回家后就问她:“你为什么读这些?”她说:“我是为了你好,那些诗太阴暗了。”我说:“你不该读这些。”那时我十三岁,后来我就想:“我必须学一门新的语言,一门她看不懂的语言。”然后我就开始给手机贴上贴纸和彩色装饰,并开始用英语写作。
“有一天我母亲发现了我的诗歌。”
K:那你是怎么成为模特的?
P:尼萨尔·甘地(Nisar Gandhi)是一名非常优秀的摄影师,他当时为施蕾娅品牌(Shreya)组织了一次拍摄活动。我第一次站到了镜头前,他花了三个小时给我拍照。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就只是傻站着。现在我当模特已经快四年了。时间过得很快,期间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以前我是反对时尚的。我以前很讨厌时尚。我没想到有一天我还会装扮自己。我以前的想法是:为什么必须要打扮呢?为什么不能随便穿件T恤或睡衣就出门呢?但如今我对T台上的新闻了如指掌。有时候我感觉,似乎并没有过去四年那么久。因为变化太大了。从无名小卒,到诗歌创作者,再到模特。我现在即将接到一份电影合同,是一部剧情片。那将是我的演员首秀!我又跨界了。但诗歌和写作是我一直会坚持下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