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不能配鸡

芭蕉不能配鸡

毛尖

我小时候跟着姐姐在少年宫学画，姐姐越画越好，我越画越坏，因为我的作品基本是姐姐代画，那时我心思都在隔壁舞蹈班。后来上大学，美术系在学校的舞会结束后还继续开午夜场，我们寝室就联谊了一帮油画专业男生，如此我一边潦草添补少年时代的空缺，一边装神弄鬼和舞伴从拜占庭艺术谈到毕加索，满身心觉得西方艺术好，油画比国画好。在粗糙的九十年代，我们连自己也看不上，看不上国画似乎也很正常，学校书店和后门书摊卖的也多是西方艺术史之类，当时状况，我现在回头想想，要是当初有一批像张震这样的人就好了，当初有一本《一生心事》就好了。  

《一生心事》是张震这些年的个人艺文集，好多文章我看了两遍，觉得此书作为文艺青年的国艺入门不能更好。比如他说“中国字”，从甲骨文说到古篆大篆隶书草书行书，既专业又通俗，举的例子有趣生动又别开一面。他说唐朝开科以来，字的优劣也是朝廷考评标准，因为字不够好而不能进入三甲的，从唐到清数不胜数，龚自珍就是一个例子，他书法不力，屡次不能及第，如此，他的名诗“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就有了非常个人的注释。这是张震解读龚自珍“一生心事”的方式。  

张震的方式有他独门武功的支持，他是这些年特别红火的一个文人画画家，尽管他自己为人低调名士派头，钟情的书家画家也都是天真狷介艺风幽狂一路。他写十五岁就参加新四军的画家亚明，那真是栩栩如生。其中有个细节特别有意思。1964年10月，傅抱石、亚明、黄丕谟等人一起赴上海参加华东美术工作会议，地点在华山饭店，会议就餐都是代表自己去食堂排队，但是傅抱石让服务员把饭菜送到房间。中午，亚明等四人吃完去看傅抱石，推门看到傅一个人搞特殊，亚明当场开骂：“你看看你这样子，简直是新社会的大地主！”当时场景，要不是有其他画友在，傅和亚明估计会动手。 

《一生心事》里有很多此类蒙太奇式的人物插画，张震不夸饰不加醋，就像他自己的画风，三笔两画，生动清雅，自成天趣。我写这篇小文的时候，他写汪曾祺的文章正在朋友圈里刷屏。机缘凑巧，汪老在二十八年前给他上过课，张震实话实说，汪老讲课效果不灵，不过，汪老讲文人画讲文学与绘画的关系，那是生动。有一次放学以后，老头儿继续和他们聊画，老头说：“画花鸟不能乱配，芭蕉不能配鸡。”大家问为什么，老头看看周围没有女生，便说，“那是鸡巴图。”  

天真烂漫真水不邪，这是我看过的写汪曾祺最有意思的一篇素描。《一生心事》里有大人物的素描，也有平民的素描，他写父子共浴的场景令人感动，他写到的一些画坛掌故，因为饱含了他的“肉身心事”，也让人感觉新鲜又难忘。比如他说清代中晚期开始风行的喜神，也就是遗像，一般要画三种——坐像、立像和跪像，以供不同身份的人吊唁，所以，喜神画工在旧社会是一门高技术含量的手艺活，鲁迅逝世后，他的生前好友就要去找胡雪岩的曾孙胡亚光来画。但是现在，喜神没有了，仪式也没有了，时代匆匆向前，亭台楼阁换了摩天大楼，好在，我们还有人在为这些传统守夜。新年往前看，今年是鸡年，大家要记住，画鸡就不要画芭蕉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