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远很远的幽谷密林，猫头鹰站立在干枯的树杈，乌鸦凄鸣，朝着血红色的圆月振翅。
雕刻着金色蔷薇暗纹的马车从远方而来，车轮滚过荆棘碎石，终于在密林边际停住。
公主拖着长长的裙摆，踩着高高的水晶鞋，缓慢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小道上。
她携带的行李是那样重，王国里最健壮的女仆也不见得能搬动；她踏上的小路又是那样曲折，两旁延伸出的灌木牢牢勾住她缀在身后的裙角。
“嘶啦——”
这样的声响传来，公主无力地松开拉扯着裙子的双手含泪站在原地，听见半空寒鸦齐鸣，有人轻轻抬起她的裙角。
身后的灌木被拦腰砍断，公主循着声响转头望去，裹着深咖色长袍的女巫拿着匕首，乌鸦静静立在她的肩头。
“为什么会有这么长的裙子？”
“所有公主都穿这样的裙子。”
女巫望向不假思索，这样回答着她的公主。
她像所有公主那样，有一头金色麦田般柔顺的长发，有着未完全绽放的粉色蔷薇般娇嫩的肌肤。所有一切，都是弱鸡的公主标配。
女巫的视线停留在公主层层叠叠的裙角，递上闪着寒光的匕首。
“割了吧，我有别的用途。”
公主懵懵懂懂，接过匕首拢起身后长长的裙摆，一点一点割断，再小心翼翼试图将边缘修成波浪形状。
女巫蹲下身子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半截裙角，那是如云朵一般软和的布料。
公主的腿被抬起安置在膝上，硌脚的水晶鞋被轻轻取下放在一旁，女巫拿着裙角将公主发红的脚道道裹住。
“离学院还远，水晶鞋马上就会把你那娇嫩的小脚磨破。”
女巫这样说着，双手拉着布料两端打结。
“我想系成蝴蝶结”，公主声音颤颤向着女巫请求。
女巫半跪在地上，望着公主如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低头继续系着死结。
“不可以”，她说。
从怀里掏出散发着奇怪气味的药剂，女巫倾倒出半瓶来滴落水晶鞋上。散发着莹莹光芒的透明水晶鞋迅速发灰，膨胀着变成不知名的怪物形状。
公主望着露出森森獠牙的怪物，表面保持镇定，几不可见地朝着女巫身后移动。
女巫随手捡起砍断的灌木，朝着打哈欠的怪兽挥舞。
巨大的怪物叼起公主满地的行李，扔到如箭山一般的背上挂着，迈着重重的步子向着古堡进发。
“你不应该带这么多行李过来。”
包裹被怪物背着，女巫走在前方为公主引路。
“没有人告诉我来女巫学院要带些什么。”
事实上，所有公主在这个年纪都应该在公主学院就读。阴差阳错没有顺利考入公主学院的公主，在王国里着实遭受了一番嘲弄与冷待，甚至只有一位年迈的车夫愿意送她过来。
公主垂下了头，像是许久无人浇水迅速干枯的玫瑰。
“你是第一个来女巫学校就读的公主。为了显示与其他公主不同，或许我应该叫你的名字。”
女巫这样问着，公主重新挂上标准的微笑，望着女巫软绵绵道：“我是公主。”
“不，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可是所有人都叫我公主，没有人会唤我的名字。”
“那你自己也该知道。”
推开横亘在两棵大树间的茂密杂草，昏暗的古堡出现在血红色的圆月之下。
女巫肩头的乌鸦向着古堡高高的钟塔飞去，她的灰咖色的袍子被映出火一般的颜色，完成运输的怪物乖顺地伏在女巫脚边，重新变换成水晶鞋的形状。
“如果只是公主，那你和其他所有公主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空荡荡的古堡里无人存在，公主和女巫就像是无意闯入。
“公主学院总是比较受人欢迎，教员都在朝着公主学院编制努力，所以基本不会过来；至于其他同学，她们大多分流进了灰姑娘学院。”
“二楼卧室基本空着，你可以挑喜欢的住。”
公主踩上会发出吱呀声响的楼梯，二楼空荡荡的，她的行李在走廊堆着。
女巫脱下外袍坐在床畔，公主轻轻的脚步声从走廊那头延续到这头。
“我可以和你睡在一间卧室吗？”
公主叩了叩门，满脸通红地问着女巫，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捏着自己的指头。
“从我进入女巫学院开始，还没有和人共用过卧室。”
女巫这样说着，不置可否。密林另一端传来狼群嘶吼，她看见公主微微颤抖，含着眼泪挪了进来。
女巫低头捧起书翻看，上面这样写着，“十佳女巫养成第一课：女巫的心该如巨龙的脊骨那般坚硬”。
二十床床垫和二十床鸭绒被铺放在床榻上，女巫望着坐在床边小声喘气的公主，问道：“你要压着这么厚的被褥睡觉？”
公主举着丝帕抹汗，轻轻点了点头，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翻开所有床垫和被子，在最下方放上了一粒小小的豌豆。
“你每天都要睡在豌豆上面？”
“所有的公主都要从小睡在豌豆上面，公主必须要有能感受到豌豆的娇嫩肌肤。”
公主收拾好床褥熄灭灯，红色的月光下面，女巫看见公主在柔曼的轻纱中辗转难眠。
“把那些都去了吧，没有什么用处。”
公主的背部被豌豆硌得生疼，她轻轻转动却又保持着规矩的体态。
“可是真正的公主一定能感受到那粒豌豆的存在。”
“然后呢？”
女巫这样问了一句，公主回想起所有接受过的教导，望向一旁女巫的床，最终爬起身子踩在地上，取下了床榻上的那粒豌豆。
那是公主第一次安眠。
穿着一身利落的袍子，套着厚厚的手套，公主举着魔法书，采摘灌木丛里长出的剧毒浆果，原本柔嫩的手上结满了痂。
公主第一次出了古堡，走了几步繁复的长裙便被钩破成碎布一般。她红着眼，转头回到女巫身边。
女巫摇动着手中色泽诡异的试剂，加热的间隙朝着公主望了一眼。公主泪眼婆娑有万般委屈欲诉，但女巫没有问她。
公主长久地站立着，咬咬唇憋住眼泪，回到卧室打开衣柜。
累赘的裙摆被齐齐剪断，公主再一次出了古堡。
厚重的灌木丛中，剧毒的浆果有着耀眼的美丽颜色。公主稍稍靠近，手指便被周遭的尖刺划破。白皙的指尖冒出成串的血滴，颜色比浆果还要艳丽。
公主扔下竹篮，转头走了几步，又回头捡起，扯下一块裙角忍着疼绕在指尖。
她摘满了半篮浆果，一直冷脸的女巫给她递上了半瓶药剂。
公主的指尖涂满药剂，被呛人的草汁味熏得不得安睡。
柔曼的轻纱被风拂动，公主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如脆弱又鲜活的小猫般伸爪挠在女巫心头。
女巫飞快地翻动着手上的书页，视线停留着第二行：“十佳女巫养成第二课：女巫应该效用至上，告别一切华而不实。”
未用完的药剂突然变成了清淡的蔷薇味，公主嗅着似有似无的香气，脸庞粉扑扑地望向一旁演示试验的女巫。
皱巴巴的苹果涂上毒药，散发出浓烈的鲜活气息，过路的兔子咬了一口，摔在干枯的草地上。
女巫拿着纸笔写上试剂配方，转身欲回古堡却被公主拉住衣角。
“你救救它”，公主这样说道。
女巫望着公主摇头，公主抱着渐渐变凉的兔子，再次问道：“我们可以救救它吗？”
公主这次没有哭泣，女巫却紧张地开始在心中默念，“十佳女巫养成第三课：不要因为别人的意志动摇。”
“配方给你，你自己救它。”
阳光洒在公主肩头，女巫望见她因着急而微微出汗的鼻尖，换了心意。
兔子活了，公主在药剂方面的天赋由此可见。
就像是一栋封闭的房屋突然照进了光，公主举着纸笔，沉迷于各类试剂的无限种搭配。
黄色的液体发出刺鼻的气息，公主把一旁的女巫推出房间，打开所有玻璃窗。
接过公主递来的丝帕捂住口鼻，女巫站在门外，看着公主小心翼翼给试剂贴上标签。
“最佳反应时间是4h”，公主对照着所有成品念叨，“最佳反应配比……”
“是1:3”，女巫这样补充。
转动着标签的公主红了耳朵，小小声轻轻念叨，“最佳反应配比，是我和……”
“你说什么？”
女巫这样问着，发现公主耳尖的绯红爬上脸颊。
“狼涎果没了，我想再去摘上一点。”
通往密林另外一端的小路，狼涎果在狼群踏出的脚印中生根。
女巫静静跟在公主身后，前方高耸的石壁下，新生的狼涎果缀了满枝。
公主上前将成熟的果实摘下，由远及近传来狼嚎。
女巫捡起石块扔在地上，石块化成半丈高的围墙。公主望着张着尖牙，试着越过围墙的饿狼，双腿打颤被机械地拉扯着奔跑。
高亢的嗷叫唤来周遭的狼群，女巫扔出一瓶瓶药剂，扑来的饿狼如烟花般炸开。
公主的竹篮被利齿涎住，锋利的狼爪迎面而来，她在闪电般的黑影之下闭上了眼睛。
预料的疼痛没有到来，道道血痕出现在女巫挡在前方的手臂。
狼群愈发躁动，公主听着血滴滑落的滴答声，第一次升起满腔的怒气与胆魄。
她取出随手携带的、那把女巫递给她的匕首，将女巫牢牢护着在身后。
锋利的匕首被插入饿狼灰色的毛发，溅起的狼血喷洒在公主额间，点染出丝丝野气。
被护在身后的女巫，忍痛取出一瓶血红色的试剂。狼尸冒出刺鼻的烟，白骨化的躯干迅速胀大，女巫拉着公主坐上白骨狼骑。
公主倒在女巫怀中，紧握的匕首未曾松动。
“如果你希望的话，可以回几趟家。”
公主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女巫担忧地坐在床角。
“不”，公主望着身下硬硬的床榻，“对于他们而言，我就只是公主，需要豌豆需要繁复的长裙需要硌脚的水晶鞋。只有和你一起，我才是我。”
“可是在你昏迷的时候，说很想念他们。”
女巫站起身子，取过安置在一旁的衣物。
那是一条深咖色的长袍，袍子的边角绣着簇簇歪歪扭扭野蛮盛开的蔷薇。
公主穿着粗糙的长袍，踩着柔软的布鞋，坐在女巫用结实的木块化成的骏马之上。
高高的白马飞速奔驰，穿过高耸的密林踏上国土的边境。
公主的国家强盛富饶，她一路驰过美丽的稻田与高耸的山脉，最终停在火花冲天的王城。
海的那边，迟迟未见有公主进献的巨龙振翅而来，袭击了王城。
“献上王国最为娇贵的公主，否则巨龙之愤无法平息。”
老迈的驭龙师发出这样的声音，臣民奔逃间抬起头，望着被困在城堡中的国王。
国王无力地张开嘴唇，声音从胸腔发出卡着唇间。他看见穿着深咖色的身影，踏上城墙迎击巨龙。
公主握着那把染过狼血的匕首，将淡蓝色的试剂抛向天空。
试剂伴着磅礴大雨一道砸向地面，烈火熄灭，巨龙嘶吼，公主将匕首深深刺入巨龙掌间。
巨龙被落下的雨滴灼伤皮骨，挥动着双翅飞向无底之峡。挂在掌间的公主被高高缀起，她裹着的深咖色长袍散开，露出一头金黄色的长发，所有臣民如大梦初醒一般。
“那是我们的公主。”
“我们的公主为保家国曾与巨龙相抗。”
“英勇的公主与巨龙一道坠落在了无底之峡。”
夜遇暴雨，电闪雷鸣，湿漉漉的乌鸦钻进昏暗的古堡。
公主的消息被带了回来，女巫愣了几秒，瘫坐在地上，桌面未曾放平的试剂洒了一地。
她突然站起身子，跌跌撞撞跑进卧室推开衣柜。
柔软的长裙高高挂着，透明的水晶鞋整齐安放，豌豆被厚厚的被褥围住。她所有习惯又放弃的东西还在，公主死了。
密林深处传来狼嚎，女巫来到门前，望向空荡荡的楼梯，颤抖着说道：“你别害怕。”
没有人回应她。
“别怕，来我身后。”
四下来风，回音飘散，女巫跌坐在地上，终于放声大哭。
“你们王国的人很坏，用一个粗鲁的冒牌货来骗龙，你一定不是真正的公主。”
被药剂浸染得五彩斑斓的巨龙无力地挥动着翅膀，向着公主指定的路线出发。在无底之峡，它曾听到所有臣民为坠落的公主号哭。
巨龙鼻尖重重喷出一口粗气，肩头有软绵绵的声音飘散。
“如果只是公主，那我和其他所有公主又有什么不同？”
幽谷密林圆月长驻，古堡上方有龙嘶吼。女巫穿着公主留下的长裙，套着硌脚的水晶鞋，流着眼泪朝外张望。
月色如血，她的公主如勇士般破空而来，站立在巨龙的脊背上朝她挥手。
图片作者：河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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