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当蛇作为生肖元素出现在大街小巷时,我发现许多设计其实并不像“蛇”——
它们被萌化、龙化、与“兔”或“狗”结合,似乎只能以“无害”的形象出现在公共场合。
这无疑与人们对蛇的恐惧心理有关,这种普遍情绪在小红书超过2149万篇
“不喜欢蛇年”
的笔记讨论中得到了验证。
图为 小红书“不喜欢蛇年”讨论笔记达2149万+篇
人类对蛇的恐惧,可能源自生物遗传,但更多的是文化偏见不断加固的结果。
而在这些叙事中,女性与蛇总是一起出现,
她或是被它引诱,或是作为它的化身,变为精怪去诱惑、去欺骗、去破坏。
左图为夏娃被引诱 右图为宋代《搜山图》的蛇女妖
然而,女性与蛇的紧密联系并非偶然,早在史前社会就已存在,只是形象截然不同——公元前6100-前5700年的神庙中,
蛇女神红陶小雕像作为守护神被供奉在家庭神龛中
;
公元前2500年,苏美尔人的滚印图案上,双蛇缠绕着生命之树,
与女神一同创造“永生乐园”
……
这些爬行、缠绕在女神四周的蛇究竟意味着什么?
它和她的形象又是如何发生了翻转,成为了我们今天所熟知的样子?
史前史如同一幅毁坏或丢失了大部分部件的拼图,想要完全恢复原状并不可能。但考古发掘物和神话中遗留的痕迹足以证明:
在遥远的过去,女神崇拜曾在世界各地的母系社会中广泛存在。在其复杂的象征系统中,蛇占有一席之地。
因“多产”和水陆两栖的的能力,蛇被赋予了给予和维持生命的意义。先民当然无法得知蛇体内的生理构造,大家并不知道
雌蛇能与多条雄蛇交配,控制是否使用或储存其精子
,自然也不知道存在一种名为钩盲蛇的
全雌性孤雌生殖
的蛇。
图为 像蚯蚓一样大的钩盲蛇|图源博主@探粤自然
*怕吓到大家所以没放高清图 蛇蛇在地面上
但基于母系社会对阴性力量的崇敬,蛇女神常被描绘为单性生殖的创世神,我们所熟知的女娲就是最好的例子。
“人面蛇身”的她,以“肠”缔造了十个神祗,创造了人类,并演化出一个丰饶的世界。
当乱世来临时,女娲也能摇身一变成为“救世之神”——炼五色石补天,断鳌足立四极、杀黑龙救冀州、积芦灰止洪水。
像这样的“守护者”形象,的确常常与蛇相伴,
它们守卫着超凡的智慧、灵性与权力。
对于埃及法老王冠上的常常出没的眼镜蛇符号,或许我们并不陌生,这只代表着威慑和保护的蛇实际上源于瓦吉特——
她是史前下埃及的守护神,能够激活第三只眼,唤醒直觉,预见危险。
图为 图坦卡蒙国王王冠上的瓦吉特|图源 Egyptian Museum
在古欧洲,
早在公元前七千纪中叶,蛇盘纹就被用作女神权力的象征。
在一些小雕塑上,女神的头部常被蛇形王冠或蛇盘状卷发所覆盖。
后世文明常将神划分为“好”或“坏”,去崇敬生命的赋予者而侮辱那些带来死亡的神。
但在女神崇拜中,死亡只是大自然循环更替的一环,并非生命的终结,此后便是再生。
蛇因季节性蜕皮被寄托了永生的信念,又因冬眠后苏醒,成为死者与生者之间的纽带。古希腊文本Bibliotheca记录了
美杜莎蛇发的二重性——第一滴血含有致死的剧毒,而第二滴血却能够带来重生。
尽管这种记录可能是印欧化的迈锡尼文明对经血的一种变形和歪曲,但生与死的并置并非偶然,而是克里特文明中女神崇拜的遗存。
无独有偶,古希腊古风和古典时期的戈尔工美杜莎造型中宽大的嘴巴、伸出的舌头,以及紧邻着她的葡萄蔓、蛇、螺旋纹和蜥蜴,也都继承自她的
女性先祖——死亡女神
。
图左 古典时期塞斯克洛文化戈尔工造型 图中、右 古希腊戈尔工
图源 《活着的女神》
有趣的是,在古欧洲许多地区,蛇形纹既是蛇动态的形象化呈现,也能代表月相。
螺旋纹的不同开口方向记录了
新月-满月-新月
的循环过程,弯蛇纹的弯曲则代表了月盈的天数,先民以此度量时间。
从死亡到重生,从朔月到满月,从冬天到春天,蛇在自然中蜿蜒前行,女神的力量也在此间流动。
一切的转变发生在母系社会过渡到父权社会的漫长时间里,
关于女性和蛇的历史,像一张不断刮干净重写的羊皮纸,即使留有痕迹,也逐渐扭曲变形了。
女神的故事被改写。男性造物主接手了她们创造生命的能力,
女神的职能被削弱、分散,逐渐沦为男神的附庸,成为他的妻子、母亲或女儿
,女娲就是这样被卷入了一场“兄妹婚”。
在一张张交尾图中,女娲作为伏羲的妹妹和妻子,
失去了主宰生命的独创力量,与男神“共享”了创世神的地位。
尽管战国中期前的典籍对伏羲未置一词,《山海经》中也无其身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关伏羲的记载愈加详细,他的功绩也愈加卓著。
图为 伏羲女娲交尾图|图源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创神运动中,作为权力与智慧的象征、女神的盟友,
蛇自然也难逃一劫,征服蛇或蛇形怪物变成了男性英雄的勋章。
古希腊神话中,宙斯杀死了试图推翻他统治的、大地女神盖亚的儿子堤丰;为了盗取金苹果,完成十二伟业,赫拉克勒斯杀死了拉冬——这只蛇龙与赫斯珀得斯姊妹一起守护盖亚送给赫拉的礼物。
此外,他还击败了象征着混乱的九头蛇;太阳神阿波罗杀死了守护盖亚神示所的皮同,随后取代盖亚成为德菲尔地区的崇拜对象……
他们在蛇的尸体上建起了新的“神庙”,新的故事也随之诞生。
女性与蛇的形象一落千丈,被置于一种总是有罪的处境中。在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笔下,海神涅普顿强暴了美杜莎,她却因此被智慧女神密涅瓦惩罚,她的金发变成了毒蛇。
在这里,
美丽是女人的罪过,是她诱人犯罪,而“女性互害”的戏剧化叙事也成功地让性暴力事件中真正的罪犯隐身;
文艺复兴时期,象征混乱的美杜莎不断以被斩首的样子出现,成为珀尔修斯英雄主义的注脚。
图为 切利尼《珀尔修斯与美杜莎的头》|图源 Carlo Raso
此后,
美杜莎的形象又被用于妖魔化女性,她们被警告——不要奢求,不要越界,要安心留在属于女性的位置上。
左为 法国皇后玛丽·安托瓦内 中为 美国妇女参政论者
右为 2016年美国大选期间,希拉里的脸被PS成美杜莎,特朗普的脸则被PS到珀尔修斯身上。该图被制作成T恤、咖啡杯等衍生品销售
在《圣经》中,蛇更是被描绘成邪恶的煽动者,引诱意志软弱的夏娃偷吃禁果。但有趣的是,蛇并没有说谎,吃下果子后人类的确变得眼明心亮。
蛇像过去一样,扮演着智慧的向导,与夏娃,与女性分享着这一切。
正如理安·艾斯勒所说,
夏娃的罪恶实质上是拒绝放弃对女神的崇拜
。上帝所施加的惩罚也印证这一点,他叫蛇与女人世代为仇,叫夏娃必须忍受怀胎的痛苦,接受丈夫的管辖。
图为 米开朗基罗湿壁画《原罪和逐出伊甸园》|图源 Vatican Museums
这些故事极尽所能地贬低女性,却又警示男性留心具有破坏性的女性力量。这两者看似矛盾,却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由恐惧和不安全感的混合铸造。
中国古代大量关于女蛇精的故事,就是最好的例证。
这些蛇蝎美人,凶残阴险,诱惑书生只为取其性命,而这其实是男性对情欲、对女人的幻想和恐惧的投射。
今天我们熟知的白蛇故事,最初的原型也是如此。直至明代,冯梦龙第一次塑造了一个至情至性的白蛇,这一形象延续到了清代方成培的《雷峰塔》中。
但此时,白蛇妖性全无,化身为一位秀外慧中的良家妇女,一个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牺牲者,一个因母亲身份才得到救赎的女人。
图为 “白素贞”被不断生产,以喂养父权制|话剧《青蛇》
无论是砀妇还是圣女,都只是将女性归入可控制的“她者”,塞入道德的框架。
此时,蛇不再是蛇,女人也不再是女人。
直至1986年,白蛇故事里的蛇女第一次抢夺了话语权。
在李碧华的《青蛇》中,小青质疑白蛇的“成人之欲”,
她不屑于被纳入“非人-近人-人-佛”的物种等级秩序,不屑于扮演一个“脚踏实地、谨慎持家”的女人,不屑于男人的虚伪寡义。
自始至终,她都保有未被规训的“不安定”。
她不再是男性作家笔下的侍婢、妾室,也不只是素贞的妹妹。
作为一个女人,她对素贞诉说着自己五百年里不知疲倦的欣赏与赞美,她的情欲在四角纠缠中流动、释放。
“必须杀死那些妨碍活人呼吸的‘虚假女性’,把完整女性的呼吸镌刻下来”。大洋彼岸,在
埃莱娜·西苏
笔下,美杜莎也活了过来——
侧耳倾听,
你会发现美杜莎并不可怕,她只是无数性侵受害者、甚至女性群体的缩影。
而那些施暴者,有的全身而退,有的被略施薄惩后就一切如旧。
她们不愿再忍受了,不愿再压抑反抗的本能。在#我也是行动中,纽约一座美杜莎雕塑被女性主义者赋予了全新意义。
她一手持剑,一手提着珀尔修斯的头颅,作为性侵受害者,完成了自己的复仇。
她那双使人石化的眼睛,望向纽约刑事法庭。
2020年3月,蛇女的凝视有了回响——前好莱坞导演韦恩斯坦因三级强奸罪和一级性侵害罪,被判处23年监禁。
站在法庭上指控他的,正是新时代的美杜莎。
图为 意大利艺术家加巴蒂创作的《美杜莎与珀尔修斯的头》|图源 Brendan Mcdermid/Reuters
当女性的境遇在不同时空显现,蛇也从具象的头发化作了无形的精神,蜿蜒生长。
尽管当局实行了种种限制,但阿富汗的普什图女性从来都不是等待拯救的蓝色幽灵。那些代代传唱、匿名创作、不断改编的短蛇诗
(Landays,لنډۍ,意为短毒蛇)
就是最好的证明。
图为 Kabul, November 2002|图源 Seamus Murphy
这些犀利的短句,像毒蛇释放毒液一样,用量极少却直击要害。
佚名之下,她们共写着那相互交错、不断抗争的复数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