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曾几何时，被某场庸俗不堪的恶梦弄醒后，马育脆弱的小心肝儿久久得不到平静，只好起身下床。他没有开灯，面向昏暗的西南方扑通跪下，双手合十，发誓自此之后的一生里除了反问句之外，将不再碰其他任何句型。他毫不在乎反问句所自然携带的那种牛屄哄哄、咄咄逼人的气息会惹人厌恶，为了在反问句独特语气的推搡下成为一个情感炽烈、意识清醒、态度精准的人，任何人的厌恶都不值一提。“恰恰相反，”仿佛欣然承接什么人迎面唾来的口水一般，他微微昂起脸来，心想，“何谈什么’别人的厌恶’，反问句难道不正是用来表达对‘别人’的厌恶、不屑和责难吗？难道不是一种永远保持的攻击状态吗？难道不是在对方的口水尚未分泌之前，我方业已狠狠呸出的一口劲痰吗？”
等因生生地将生活拽到一条岔路上造成的兴奋逐渐平复下来，马育直起身，坐在床边，一边揉着跪疼了的膝盖，一边深入而细致地考量了一番终其一生使用反问句的现实操作性。马育认为，人类仅需两种基本句型即可维系正常一般的营生，一是陈述句，二是疑问句。反问就是加强了口气的陈述句，转换起来非常自然，以陈述句“马育是一位洞悉一切的人”作例，最简单是改为“马育难道不是一位洞悉一切的人吗？”或“马育怎能不是一位洞悉一切的人呢？”还有一些更过瘾的转换模式，如“你胆敢不认为马育是一位洞悉一切的人吗？”，或，“没认错人的话，马育就是那位洞悉一切的人吧？”，再进一步，“除了马育，谁还算得上是一位洞悉一切的人啊？”或“如若马育不是一位洞悉一切的人的话，谁才有资格被称为洞悉一切的人呢？”凡此种种，一切陈述句都可以套上去。
然而，在疑问句这里，马育则颇费了一些周章。疑问句最大的特点是需要一个答案，如“我妈跑哪了？”而反问句恰恰是将答案置于句子的核心位置，然后以一种打死也不信的语调来否认这个答案，并对自己这种否认尽可能做作地表现出疑惑，再挂上一个装模作样的问号。如“不去打麻将，你妈还能去哪？”前者在求索答案，后者则在显摆答案，这种质的分歧令两者间的转换几乎丧失了可能。这种不可能甚至令马育认真考虑了一下他是否可以在余生里不再向这个世界讨要任何答案。他深深以为，这个世界早已一马平川、不遗巨细地摊开在自己的眼前，他没有余地也没有兴趣再去孳生什么可笑的好奇心——他知道的已够他好几辈子用了。
但是，突然，他仿佛遭到灌顶般一下子意识到，在这个他已熟稔到不值一提的世界里，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地的茄子多少钱一斤。这可是一个要命的大问题。他必须要知道茄子的价格，不止于茄子，他还需要知道西红柿、盐和猪肉的价格，不止于食物，他还需要知道手纸、车票和驱蚊水的价格。知道这些林林总总的价格还不算完，他还要从中找出性价比最高的那些出来。为了继续作为以买卖为轴心内容的人类社会的一员存在下去，他作为买者，必须要向卖者询问货品的价钱，而那时，疑问句将避无可避地抖枪捋缰、迎面冲来。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这，当然并没有难倒连海边落日都欣赏过不止一次的马育。他很快想到了解决办法。以在农贸市场买茄子为例：你先对卖茄者沾沾自喜地反问道：“除了卖给我两斤茄子之外，你不会以为还有别的路可走吧？”等对方将茄子称好递给你时，付他很少钱，譬如一角，对方多半会说：“老板不要开玩笑了，现在茄子要3块5一斤啊。”你马上愤慨不已地反问他：“开玩笑？茄子不是一直一角两斤吗？3元5角？你为什么不卖35元一斤呢？这个世道是不是要把像我这样的月收入不到一千元的制伞工活活饿死才甘心呢？”
各位读者，请允许我对直到现在才把马育是做什么工作的这个迷揭开表示歉意。实在对不起。事实上，尽管被称为制伞工，也在这个行当里工作了近二十年，但他还是不能制出一把完整的伞来，哪怕你把制一把伞所需要的一切工具和材料整齐有序地摆在他面前，他也不行。他恨伞，特别是自动伞里负责把伞张开时须被按下去的小按钮弹起来的那条小弹簧，你把它在他眼前晃几晃，他就会像当众从班主任那里获悉怀孕的女高中生一样，捂着嘴，泪眼婆娑地从教室里跑出去。没错，她们一般还要狠狠地摔一下门。虽然说，他可以在神志不清乃至半睡半醒的情况下，在一分钟内为32条自动伞安装完毕这种小弹簧。他已经夜以继日地这么干了近二十年。除此之外，他不了解伞的其他任何部分。他喜欢冒雨出门。这是关于他的另一个小秘密。
继续刚才的话题，马育说完这句话后，在将手里的茄子用力摔在商贩面前，抽身离开时，得意地扔下一句话：“你难道天真地以为我若不买你的茄子，今天就买不到茄子了吗？”以这种方法诘问多几家后，他挑出最便宜的一家，对业已会晤过的那位摊主冷冷地发出反问：“对于我的归来，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喜出望外？我看起来像是那种计较几角钱的人吗？我就不信，我买两斤这么多，你怎能不再稍稍便宜那么一两角呢？”
写到这里，我已实在忍不住想要亲自去菜市场试一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