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写于 2010 年 4 月 25日，摘自 2012 年《文茜的百年驿站》
2010 年 4 月 21 日，我从南京回到了台北。
飞行路上，我想到了 1949 年中华民国国民政府迁都流亡台北，正是走着相同路径。当年《中央日报》老一代的干部，权倾一时，如今年轻一代，随着时代变迁正面临着失业的危险。1949 年国民党初迁台北，《中央日报》以一则自我安慰党国溃败的标题写下历史，「我军一泻千里，敌军追赶莫及。」
南京历史起始得早，却总结束得惨烈。从三国之东吴至东晋，再至宋齐梁陈，每个建都南京的朝代，总被它龙盘虎踞的风景、湖江风光之美色魅惑；但亡国丧钟，在南京总是敲得特别快、特别响。
四朝之后，隋军不只灭了陈，还将当时名为「建康」的南京城邑宫苑全面亡毁。木作，烧；石作，砸。人口一度高达 100 万人的南京的第一段繁荣时期，就以如此灭绝方式，走出了历史，告别第一道光彩。
▲ 南京见证了历史，历史塑造了南京
唐代之后，这个无法自弃的长江河畔名城又渐渐光艳起来。金陵府之名，始奠唐朝。1368 年，南京的时代来了，14 世纪刚过了一半，南京第一回成为大一统中国王朝的京城，这是南京最长的繁荣岁月。
尽管不到 53 年，明成祖朱棣夺帝即迁都北京，南京只成留都，但当时南京人口已达 120 万人，已然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城，巴黎尚排其后，遑论一片黄沙的北京。
那一段南朝虽只有短短的 53 年宠幸，但也足以让南京在往后闪耀王气之美。保留至今的古迹明城墙、明孝陵、全世界最独特的兵器之城「天下第一壅城」。《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祖父曹寅专为康熙制作皇服的「江宁织造」……这些都是明清的历史产物。接着民国时期，孙中山再度设都于此，并最终葬身于此，留下不少民国遗址。
▲ 游客来访南京，一定会去中山陵看看
南京是一个喜剧、悲剧不断交错上演的城市。继隋军灭城近 1000 年，南京于 20 世纪又遭逢一场持续 6 个星期的大屠杀。日本人从上海攻至南京，这场仗已然打得既疲倦又疯狂。
今日「南京大屠杀纪念馆」之地，即为昔日中华门古城墙外 1937 年日本要中国人自己挖壕沟，实践一个中国著名成语「自掘坟墓」之地。
刺刀一刀又一刀杀死了孤苦恐惧的百姓，根据史料，南京死难的尸体可以沿着长江河岸从南京一路排至杭州，足够装满 2500 节车厢，一个个叠起，可叠 74 层楼高。
大江东去，60 年、100 年、1000 年，皆过去了；悲剧、喜剧也纷纷落幕了。历史本来对任何一个个人或朝代，都无太多眷恋之意。历史，有它的无情。
▲ 战争的硝烟，弥漫着整座金陵城｜《金陵十三钗》
2011 年 4 月，我随着趋势科技创办人之一陈怡蓁第一次回访南京。明城墙、中山陵、雨花台……无论纪念伟人、杀汉奸、追思共产党烈士或朱元璋巧思的「瓮中捉鳖」城墙兵器，竟然全抵不上亡国逸乐的秦淮河迷人。
搭着画舫，在 2011 年夜间，人们不只「犹唱后庭花」，一家接着一家的仿明建筑倚河临江，卖起没话说的高档淮扬菜。秦淮灯会，自明代年间就已然成了民间盛事，明末著名的文人张岱钱多到不行，为了打造别开生面的灯具，还特请福州师傅花了两年完成大花灯。
时间一下子在我们眼前跳了 400 年，秦淮河还是依旧美如仙境。差别仅是当年点烛火，而现在不只玩灯具，还在古桥上缠绕了 LED 灯泡。
秦淮河让墨客文人流连忘返的艺妓，被清廷灭了，反流传京都。董小宛、陈圆圆、苏小小只留像于夫子庙墙，有时游河拐个弯，成了会动的人像灯具，向游客打招呼。她们今日的虚拟形象，有了新的经济目的。明代艺妓逝往的逸乐遥想，如今是「拉动内需旅游业」大陆「十二五」规划的政策推手。
▲ 夫子庙的美景，令人沉醉
枪声、雨声、毁灭声、哀叹声皆了，如今南京安安静静地在中国南方扮演新的「科技研发」软件城市角色。这些年来，一直跟在「英雄的北京哥哥」身边、「繁华的上海姐姐」身后的南京，学会摆脱大时代残酷扭曲的纠缠束缚，点画宛转，雍容也独善其身地走了一条特殊的软件研发道路。
南京在全中国国内生产总值（GDP）占的份额很小，但它却是最早成立软件而非硬件廉价代工的科学园区。早期以软件外包为主，现在全面冲刺高附加价值的软件开发。
20 年前，趋势科技在因缘际会下进驻南京雨花园区，这里离著名的雨花台公园相隔仅 10 分钟车程。60 年前国民党在雨花台公园里杀了汉奸殷汝耕、日军战犯山原和一些共产党地下党员，雨花台公园也是当年南京大屠杀的刑场。而如今雨花台只是一个公园，它是南京市之肺，当地植树植林之美，仅次于中山陵。
▲ 雨花台被称为南京之肺
南京之所以成为众家软件科技产业的重镇，理由与新竹科学园区相同，南京当地也有两大理工学院，一是全中国名列前茅的南京大学，另一是东南大学。他们曾一度为了快速培植科技人才，开设了「少年班」，也就是「资优天才班」。这些小天才 19 岁毕业后去了美国留学。其中一位在美国结识趋势科技核心干部，就此开启了南京第一家雨花软件园区国际公司。
如今那位小天才，在趋势科技成功上市后，大赚一笔财富。他颇具南京人逸乐的基因，40 岁不到，已闲云野鹤游乐全世界，比当年张岱从绍兴、杭州逸乐玩至秦淮河，场面大多了。
南京的老人，眉头或还有一点纵深褶痕，年轻人则已无牵也无挂，安逸地过日子。许多高科技软件公司选择进驻南京，一来是因为因这儿人才多，大学好；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在南京，人一旦住下来，就不想走。钟山巍巍，玄武湖眺，秦淮明艳……员工不习惯跳槽，流动率低，人事稳定。
▲ 人在南京定居后，都不愿离开｜《庐山恋 2010》
我在南京大学和东南大学分别有过两场演讲。本来只是想跟当地的孩子们分享他们是如何面对金融危机时代与全球变暖威胁；晚上 7:00 开讲，中午却已开始占位排队，到了晚间 200 人爆棚，还得劳烦挤不进场地的学生们，手抓着窗边铁栏杆站着听讲 3 小时。
他们如此踊跃出席，不是为了其他原因，而是认为自己被锁在一个不够理解世界的国家，渴望外来的我给予真正答案。
演讲时，我先和他们玩趋势科技软件投票游戏，第一题先投，「我老，还是不老？」9 成的人惊讶我已 53 岁，却仍有 33 票投「老」。我请他们主动承认，谁是那 33 名「烈士」？结果一人勇敢举手，我立刻脱口，「拖出去斩了！」全场哄堂大笑。
两场演讲中，我特别想让当代大陆最优秀的学子们表态一个题目，「20 年后，中国是否能超越美国？」令我惊讶的是，学生压倒性地一致认定「不可能」！一批人当场大喊中国太差了，国内生产总值人均太低、民众素质不佳，贪官腐败令人愤怒？
我们隔海有人以为「中国自大」，自居 G2（指由中、美两国组成一个 group 来代替旧有的八国集团，以携手合作解决世界经济问题）；但在中国最优秀的九大科技大学之二，我看到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们谦虚努力、年轻自信，对时局有意见，觉得中国太落后，要更好。
▲ 年轻人，也渴望创出一番自己的新天地｜《致青春》
临别时，我握了许多年轻人的手，感受到他们对世界渴望的体温。或许同样身处令人意乱心慌的通膨年代，或许他们不再拥有十多年前前辈一挖就是一大桶金的机会。但我在南京孩子们的眼睛里，看到久违的追求知识与国际信息的渴望。
在一个数度面临毁灭，又永远雍容华贵的南京城里，我留了一句话给当地的学生们：「1799 年乾隆驾崩，当时中国早已是停滞的帝国，清廷却浑然不知。如果1820 年，我在伦敦也举办类似投票：『20 年后英国会不会超越中国？』90% 的英国人同样回答不会，中国人则 100% 回答绝对不会。但 1842 年鸦片战争，英国打败了中国。」
一个时时鞭策自己的国家，会往上爬；反之，每天自我感觉良好的国度，只会往下走。
在南京，忧患与安逸，悲剧与欢乐，永远并存。那个城与那个城里的孩子，令我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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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片来自 Pixabay
文｜陈文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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