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裂林岭东 | 梅雪风专栏

林岭东（1955.12.08~2018.12.29）

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电影的旗手之一，执导了《监狱风云》《高度戒备》等名作。

他从21世纪初起逐渐淡出影坛，再于昨日猝死于家中。

对今人略显陌生的这位前代大导演，实际是“香港电影”不多见的重要作者，其人其作的卓越，尽在下文的2000字。

爆裂林岭东

文|梅雪风

作者简介：男性。资深媒体人，数码产品发烧友，长跑及太极爱好者。曾任《看电影·午夜场》创刊主编。

尽皆过火、尽皆癫狂 就是外界对于香港电影的一个样板式的解读，当然大多数的香港导演确实是这样的。

跟林岭东同期的那些导演，比如徐克，热爱的是一切奇技淫巧的东西，所以说他是拍所谓剑仙和武侠的最合适的人选，那种漫无边界到失去控制的想象力在这儿才能找到它最好的存在方式。

吴宇森，对于所谓兄弟情谊和浪漫的赞美和颂扬，让他让将血浆拍成了光辉，将杀人拍成芭蕾舞。

各具特色的导演风格组成了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图为吴宇森《英雄本色》

麦当雄、麦当杰兄弟则是强盗片的重度爱好者，他们总是津津乐道于那些夹杂着粗俗、色情、血腥与野心的草莽故事。连杜琪峰都是极度形式主义的，只是他的形式是相对内敛和优雅，他用一种更绅士的节奏去描摹江湖世界的凶险与情谊。

在他们那拨人当中，相对不同的就是林岭东。他有一种真正的内敛气质，这可能与大多数人的想法不一致，因为他也是香港最为暴力的导演之一，但即使他的暴力也是内敛的，或者说 正是由于他的内敛，才让他的暴力显得如此的暴力。

自1982年执导《阴阳错》，林岭东已纵横影坛36年，其中以风云系列最为著名

林岭东是香港电影少有的 愿意那么耐心的去渲染暴力之前发生故事的导演，而别的导演可能更多的兴趣在于暴力本身 。

正是这种耐心，我们才会看到《监狱风云》里面周润发所饰演的角色，经受无数次的屈辱最终失去控制，激发出他本性里面最暴力的那一面，用嘴撕下了张耀扬的耳朵，然后森然而快意地笑着。

把好人逼急了的后果是林岭东电影着重表现的主题，图为《监狱风云》

我们才会看到《学校风云》里面，刘松仁所饰演的文质彬彬的教师最终变得歇斯底里，一刀砍下张耀扬所饰演的潇洒的左臂，身上沾满血污，状若疯虎。

也是这种耐心才让我们在《高度戒备》和《目露凶光》里面看到，最后吴镇宇和刘青云走投无路时，将枪缓慢的对准自己的头颅，脑浆溅出的那一刻，如此沉痛。

自毁是最大的反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林岭东这儿，暴力，在香港电影里才不只是一个炫技，才真正带有现实的那种粘稠的擦之不掉的钝感和痛感。它才不是那种随性而发或者临时起意的宣泄，而是人无路可走后的爆发，是千回百折的退让后的玉石俱焚。

从这个角度讲，林岭东是 真正对失败者充满悲悯的 。他的人物都是这个是世界的边缘人。他们身上有着现实与道德的重重束缚，他们似乎想苟安于这个世界，卑微而平静的活着。但，他们的这种退让，似乎成了世界伤害他们的理由。

他们都活在自己因道德而生的愧疚里，就像《龙虎风云》里面周润发所饰演的高秋。身为卧底的他，在对匪徒的兄弟情谊和身为警察的职责之间犹豫徘徊，最终在他自己失去生命时才如释重负。

1987上映的《龙虎风云》，成功让林岭东晋升香港金像奖最佳导演

《高度戒备》里面，杀人是如此困难的事情。死者之前的挣扎，那些陌生的哭喊，弥散着的血腥味道，就像空气一样渗透他们的心里，一辈子无法忘记。

这些看着凶悍或者勇猛的主人公，前所未有的像一个弱者，但也正是这种柔弱，让他们的选择显得惊心动魄。

《高度戒备》是林岭东从好莱坞返港拍摄的第一部电影

正是由于林岭东对于人物和人物心理状态的极度重视，才让他有着一种难得的细腻。他总是能够精准而生动地描摹出一个普通人最终变成野兽的心理历程，以及，他心理最终崩溃时弦断的那一声脆响。

这是独属于林岭东的 暴力的细腻 。也因为这种细腻，他拍那些情感戏也相当在行。他是香港少有的兼具力度与分寸感的导演，总是能将人的缺陷与美德非常自然地融合在一起，生活化却又不失灵动地表现出来。

《监狱风云》里面那场除夕晚会，一个个凶神恶煞的糙老爷们儿，突然在那一刻有了一种恰如其分的柔软。那种不自知的人性善良，在《甜蜜蜜》的歌声的衬托下，是如此动人。

铁汉柔情是林岭东电影里的主人公的最好形容

而《龙虎风云》开头，高飞向女朋友求爱复合的戏，有着一种难言的魅力，那种无赖、可爱、世俗、纯情，让人爱不释手，这是爱人类才能拍出的戏，这是不小瞧人、不格式化人才能拍出的戏。

本质上，林岭东是一个严肃的导演。

他缺乏那种大开大合的想象力，以及轻盈灵巧的触感，所以说他在拍武侠片如《新火烧红莲寺》，以及一些喜剧片时显得捉襟见肘。但他的那种 生活化、纪实感，以及道德感，以及那种内省内敛的思考方式，让他在面对他所擅长的现实题材时如虎添翼。 我们观察他的作品年表就能发现，他的电影在一步步向内心掘进。

1996年《硬闯100%危险》是林岭东赴美拍摄的首部影片，由尚格云顿主演

从《龙虎风云》的道德拷问，到《监狱风云》和《学校风云》对体制的呐喊，再到《高度戒备》《目露凶光》里面对在暴力感与负罪感的交错中泥足深陷的无奈与同情，我们看到他愈发的悲情， 宿命感如黑夜一样弥散在他的时空中，却也有着一种更为坚硬而扎实的魅力。

有幸在90年代末期看到了他的大部分经典作品。

相较于其他香港导演给我的，那种绚烂夺目的视觉刺激，林岭东让我嗅到了人性里面的暴力气息，他让我有兴趣去追索那幽暗深处到底有什么，理解到日常生活背后有你无法探知的隐情，看到 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看到 弱势者的情非得以的委屈与爆发 ，看到宽阔的人生暗河里，既潜藏着无法预知的血腥，也会间或溅出来零星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