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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际,思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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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天涯》2005年第1期。
爱着你的苦难
他在流鼻血。但他看着我。他那苍白、虚弱的外表下有一种清澈如水的东西。我了解他的骨头,他的肠子,还有他的脏器。它们一样地清澈如水。我甚至看见了他河水一样的命运,薄薄地。现在他,我的弟弟,他在我面前抽泣,一个肉身隐退的干净的魂灵在抽泣。
我打了他一耳光。他流鼻血了。我再一次遭遇到另一个自己,我的虚弱,还有跟他一样单薄、河水一样的命运。跟任何一次一样,我会跑过去抱着他哭。他的血滴落在我的脸上。我哭着嚷: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呀!
面对这样的弟弟,我会无端地悲悯,悲悯我们活着,要受那么多的苦。我总是想起我跟他一起放的那头小牛,听话、懂事,睁着大眼睛,满是泪水。
他是贴着我长大的。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姐姐呢?健康、野性、有力气。笑声能吓跑阁楼顶的鸽子。他每晚贴着她睡,蜷伏在她的左侧,无声无息像只猫。她了解他身上的一切,皮肉、骨头,毛发、脏器,包括他那蜷着的生殖器。这些她都触手可及。她唱歌的时候,他用他的大眼睛看着她,无神的,那时,他被她带走。
这样的烦人精、跟屁虫是让我无可奈何的。除了他,谁也没办法让我流泪。去学校读书,他会尾随跟你出来。有一回,我走得好远了,眼看天就要下大雨,跑到学校也得二十分钟。我小跑起来,忽然就听见后面有人哭着喊我。他跟来了。
你回去!快回去!天下雨了。我对他招手。
他瘪着嘴哭。向我一路奔跑过来,他那么瘦弱,在喘气。我了解这瘪嘴的哭法。雨很快就落下来,我站在那里等他,他拢来了,就扑到我跟前,抱着我的腰,仰着脸看着我。我一言不发地把他背在背上,冒着大雨,往学校疯跑,一路泪流满面。
打他,他承受一切。也不怨你。
我们是不能对视的,不,我不能注视他。那些个有月亮的夜晚,月光安静地泻在庭院的扁豆架上,泻在天台的水井沿上。(不,这不是在抒情!)他坐在石磨上吃我给他煎的鸡蛋,他的脸勾得很低,几乎贴着碗。我就站在他背后,他穿着白衬衣,身子是弓的,他那孱弱的样子,嵌在苍白的月光下。嵌在我心里,生疼生疼的。他吃着我给他煎的鸡蛋。
我所感知的,是月光照彻着他的苦难。这样的苦难也是我的,普遍的,默默地不为人知。我又想起他帮一个瓜农捡瓜的样子。那是一个卖西瓜的老人来到村子,一帮顽劣的野孩子抢了老人的瓜,踢翻了他的担子,瓜破了,滚了,哄抢后就做鸟兽散。我的弟弟留下了,他默默地躬身给那老人捡瓜,拾好他的担子。他那样子,虚弱、苍白。跟月光下坐在石磨上吃鸡蛋时一模一样。
我无法解释这种认同,这是两件毫无关联的事,但却给我同样的感受。我再一次看见了——
高中毕业后说是要去学开车。我在武汉闻讯后赶回来制止。他就用他那双大眼睛注视着我,没有滴落的泪水噙在眼眶打转。他开口跟我说话,他的声音混着胸腔的轰鸣。我的少年长大了,我不能支配他。
多年后,我南下广州,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能准确地闻到某一类人,他们瘦弱、苍白,平民的表情中透着一种清澈如水的东西。他们有时看着你,让你觉得你永远无法伤害到他们。他们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容器,他们承受一切。他们勾着头吃着快餐,背着大黑包跑着业务,干着皮肉不轻松的差。我想起尼采,他抱着一头生病的老马放声大哭:我的受苦受难的兄弟呀!我不知道,在安静的夜晚,是否有人会细致地抚摸他们平躺的肉身和魂灵。
他把女朋友带到我面前。这是个眉眼很顺的女孩子。她贴着他,一言不发。他看着她,眼里是一种我极其陌生的东西,我想那叫作爱情。我的少年长大了,他知道爱一个女人了,他知道做爱吗?我真不明白。他再也不用贴着我睡了,现在她贴着他。她能像我一样了解他的一切吗?他的骨头、他的肠子,还有他的脏器。看着他的背影,她会不会像我一样泪流满面?他会跟她结婚,就像所有的人那样,还会生出孩子。为什么我忍不住悲伤?一旦深入他生命的细部,哪怕是件平常的事,我都要伤心、难过。我再一次抚摸到了那苦难。
我开始想着他的成长,林林总总,我想到他的将来,完全可以预料的,像规律一样可怕。我再一次想起他的背影,看见他河水一样的命运。我注视着他,上帝注视着我。我不知它是否会流泪。
母亲打电话过来向我哭诉,你弟弟开车很辛苦,一个星期前给人拖了批货去安徽,前天去跟人家要运费,那人不给就算了,还叫人打了他,他被打倒在地上,那些人用脚踢他的肚子——他今天还要出车,我叫他休息,他不肯——
我想起多年前打他的情景,他承受一切,默默无语。我哭着抱住他: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第二天,他什么都忘了,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闯进来一个瘦弱、苍白的年轻人。他喘着气,睁着大眼睛看着我:黄总监,我——
他跟我说,他是一家印刷厂的业务员。一个半月前接了我公司的一笔单,到现在还没收到钱,财务的小姐说,那笔钱没有拨下来,叫他等着,他等了一个多月了。每次他来,财务室的几个小姐理都不理,只顾在那儿说笑,今天忍不住了,才闯到我的办公室。
怒火一下子涌向了太阳穴,但我忍住了,我不能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失态。这笔钱我早拨下去了。听听我的财务小姐的解释吧:谁叫他那么木,收这种钱哪有那么容易?规矩都不懂,你说,给我们办公室的几个小姐买点小礼物会穷死他吗?我听不下去了,不顾一切地喝住了她,真想,真想扇她一耳光,他妈的!
这是规矩。我的弟弟,他是不是也没弄懂什么规矩?
母亲说,你弟弟第二天就要出车。
我看见,那样的一些人,我能闻到他们的气味。他们走着,或者站立,他们三三两两,在城市、在村庄、在各个角落。他们瘦弱、苍白,用一双大眼睛看人,清澈如水,他们看不见苦难,他们没有恨。他们退避着它,默默无语。我突然觉得这就是力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力量没有消弥,它只是永久的持续。我们讲的所谓的道理或者意义就在其中。真正懂的人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去想。我看见我也身在其中,被带动飞快地旋转起来,我与他们相同,却又不同。我看见了他们身上的苦难,并因此深深地爱他们。注视着他们,我会泪流满面。
暗处行走的水
“兰波、庞德……他们都是由秉性非凡的女人调教出来的。”我总在想,这样的女人,这些咯咯笑的精灵,这些称男人都是孩子的姐姐,这些水妖一样喊着她们的孩子和男人的女人,是那样呼之欲出:多么美好。当我们称她们为母亲,我们就会感受到大海。母亲影响着一个人的童年,一个人的性格和气质。对母亲的感觉和疑惑,我素来被一种巫气笼罩,缘于对子宫的迷幻,还有生殖和轮回。我跟父亲一样,是母亲的偷窥者。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跟你的父亲一样,让人受不了!”她对我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我看见她躺在长椅上休憩,刚刚喝完了牛奶,唇角还沾着白色的奶痕,她的小脚,勾着就要掉落的拖鞋。慵懒而漫不经心。她是舒展的,完全放松。她的躯干娇小,稍微的丰腴。此时她可爱的小脑袋不再转动。她总是喜欢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厌恶,谁也不知道。此时,我的母亲,在一个十三岁的少女的眼里,在一个极其平常的傍晚,她狐媚、性感,像头绝妙的母兽。同时,她又让我觉得是那样有距离感。
而我,刚刚读完这样的句子:暮色弥漫着熏衣草的气味,绿衣邮差匆匆送来一个晚到的坏消息,摄影师的情人刚刚收拢她金黄的腿……紧接着便是——躺在长椅上休憩的母亲,像头绝妙的母兽——
你是个无可救药的坏孩子,母亲曾这样说。这个结论是缘于一种难以言说的敏感。对于母亲来说,我的秘密太多了,我是如何处理第一次的例假,我到底了解女人多少?了解男人多少?为什么我不让她碰我的内衣?为什么我不让她看到我的身体——我从不跟她一起去澡塘子。而所有这些,母亲她知道,当她的女儿如果真的跟她一起沟通关于女人的所有秘密真相之后,那我该有多么难为情,让女儿了解了作为一个母亲的所有真相,这也让母亲难为情。即便是与母亲面对面,我们也不愿意赤裸裸地面对那个真相。当我们对视时,我们在瞬间就会达成一种可怕的默契,我们彼此了解。我们隔阂着,但又紧密联系在一起,像暗处行走的水。面子上我们彼此敏感、客气。
还有谁比我更了解母亲,或者反过来。她是小镇医院的护士。受过很好的教育,年轻时爱看法国文学。而我的父亲严格来说是个农民。那几年日子不太宽裕的时候,我的母亲仍然每年冬天要吃红参,她说是补血养颜的,有时医院没有卖的,她就托人到外地去买。任何一季的流行风,母亲都是要追的。在那样一个小镇里,当时讲究所谓浪漫的人并不多,而我们家按照母亲的意愿,每个人的生日都必须要搞一个像模像样的晚宴。她都备有礼物。我的同学中,有好多人是根本不过什么生日的。忘记是常事。在医院她是口碑极好的护士,声音轻得像春天的风一样,对待所有的病人都细致入微。左邻右舍的说她能干又好心肠,舍得帮人。她满足于别人对她赞美的虚荣中。她常皱着眉埋怨父亲不懂营养搭配饮食,不爱讲究个人卫生,不讲究仪表……我就这样慢慢地长大,我理解了一个女人她的一生的那点烦人的情趣,现在我们叫它小资。从骨子里,我对此不屑,即便我从未表露,但母亲是知道的,她咬着牙横我一眼说,哼!跟你的父亲一个样!
其实那时的我,已在读张爱玲。按理,对母亲的虚荣是不该有这种不屑情绪的。我应该相当认可才对。至于为什么会对母亲这样,现在想来,我才明白我跟母亲都是自恋的人,只认可自己的,别人,甚至包括母亲,我都会抱以不屑。唉!真是的!
好像隐隐约约地听说医院的几个院长主任什么的爱慕我的母亲,哦,不,说是我母亲跟谁谁好上了。我是不信的。从来不信。理由是母亲看不上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那几个所谓儒雅的院长和主任们,我是见过的。各个方面,还是举出来吧,地位啦,学识啦,气质啦,还有好多好多,比我那老土的父亲强多了吧?是强多了。可我坚信,母亲看不上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至于为什么,我能意会,不能言传。
我跟母亲对视的时候,她看穿了我的一切。她丝毫对我的那种理解没有任何感激——我相信母亲是清白的。
“你坐过来!”她跟我说,“再坐过来一点,让我来告诉你!”
“你是我的女儿,难道你没看出你的父亲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文化味吗?”
此言一出,我立即明白了,这就是我能理解但没法说出来的那个东西,文化味,延展开,应该还有男人味。在母亲的眼里,一个农民到底有什么样的文化味呢?我不想问母亲,那是她跟父亲的默契。他们最隐秘的欢乐。现在想来,所谓的埋怨父亲不懂营养搭配、不讲卫生、不注重仪表,这些简直就是可耻的调情!只是我那时不懂。
多少年来,母亲总是说我像父亲,什么都像,其实我更像她。我秉承她的东西要比父亲多得多,她知道的,但她就是从来不这样说。我们敏感、虚荣、风骚、自恋、贪图享受……当然,优点嘛,我跟她一样,是不愿去说的——也许没有!我们隔阂着,但又紧密相连,像暗处行走的水。
塞壬,作家,现居广东东莞。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