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前 570年。希腊的米利都。
这是米利都城,它以栅格状的规划而出名,中间的空地就是当时的市民广场
西元前7世纪至前6世纪,希腊殖民兴盛,米利都介于希腊与埃及两大古文明之间,与两国皆有贸易往来,吸收了两种不同文化。
米利都有三位出了名的美男子。三人年纪相仿,彼此熟识,个个聪明绝顶、多才多艺。若这个时代女性能自由追求所爱,三人爱慕者总和很可能会占米利都人口的一半;再若雅典人也认识他们,爱慕者总和恐怕得再加上雅典人口的一半。
三人之中泰利斯最为年长,他是个轮廓深刻,充满英气的个性美男子。泰利斯熟习数学与天文。曾成功预测西元前585年的日蚀,用影子推算出金字塔的高度。
面若冠玉的安纳克西曼德是气质温柔的美男子,彬彬有礼的他最擅于当和事佬。他也擅长数学与天文,曾绘制出完整星体图,制造了第一个星轨仪。
年纪最小的安纳克西美尼,有张鬼灵精怪又天真无邪的脸。他着迷天文与地理,随安纳克西曼德学习,称他为“老师”。他是第一个以月亮阴影推论出月光乃由反射而来的人。
今日风晴日和,万里无云,是地中海沿岸最舒爽的天气。三位美男子约好一起去海边。
“祭司禁止大家今天去海边。”安纳克西曼德道。
“瞧这美好的天气。”泰利斯手一摊道。
“老师,我们三个不是以不听祭司话闻名吗?”安纳克西美尼道。
安纳克西曼德道:“我并没有刻意不听谁的话,只是凭理性思考行事。祭司们忙着教诲从不反省,很多说法不可信。”
泰利斯回道:“可是他们会反问理性是什么,为什么理性比听话好。”
安纳克西曼德道:“听话是服从外在权威,只求照旧不求进步;理性是精神的力量,能反省修正进步。会进步的自然比不会进步的好。”
泰利斯道:“你的答案简直要向祭司们宣战。”
安纳克西美尼道:“真的宣战我们当然是加入老师这边罗!”
三人又再讲了一些祭司的坏话,从当时眼光看来,三人的言行的确与宗教有些冲突。
泰利斯道: “最近我读神话时,发现一个有趣的主题。”
“哪个主题?”安纳克西曼德问道。
“万物的起源。”泰利斯故作神秘道。
“那这个主题有趣在哪里?”安纳克西美尼问道。
泰利斯道:“你看见一栋精美的建筑,不想问这是谁盖的吗?”
“会想。”安纳克西曼德道。
“这就是了,对有兴趣的事物想从头了解是很自然的。我们对世界中万物的生灭变化如此着迷,自然也会对其起源有兴趣。”
安纳克西美尼道:“可是神话又没参考价值,神话只会说诸神造了天地之类的。”
“这我同意,诸神创世部分自然不可信,不过造物这环节还是有些参考意义。神话里常常说神用某一种东西创造出万物,我觉得这点可能是对的。”
“用某一种东西创造出万物?为什么这是对的?”安纳克西曼德与安纳克西美尼很有默契地同声问道。
泰利斯回道:“因为万物能交互变换。植物吸收地力生长结实,结实后被人做成面包,人吃面包能长高变壮,人死入土后又再度变成地力。万物由同一种物质构成才能解释不同事物间的转换与变化。”
泰利斯的推论很有意思,这种变化的确每天,甚至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三人眼前彷佛飘过万物转换变化的场景,虽然细节还不了解,但肯定包含值得思考的问题。
“万物由同一种物质构成?那会是什么?”安纳克西曼德道。
“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但我有一个合理的答案。”泰利斯用静虔的语气道:“那就是水。水是构作万物的材料,万物都是由水变化而来。”
安纳克西曼美尼道:“你说合理,那有什么证据?”
“生命的维持与生长都需要水,生物组织肯定由水构成。”
“那生物以外的东西呢?”安纳克西曼德道。
“水可以冷化成冰,热化为气,不是吗?”
“那火呢?火也是水变成的吗?”安纳克西美尼毫不留情地追问。
“火吗?” 泰利斯想张口答“是”,却觉得这样说怪怪的。
安纳克西曼德道:“没错!水为火的对立,火不像由水构成之物。即使热水也能灭火。”
泰利斯发现这问题比想像中还难答。
安纳克西美尼道:“如果火无法解释,那所有发光的物体,包含太阳,都很难解释。”
泰利斯露出困顿表情:“火这点我的确还没想透。我需要更多时间思考。”
三人边聊边走进树林。安纳克西曼德继续了话题:“刚刚的问题,我有另一个想法。我也认为万物应源于同一种物质,但不是水。”
“那是什么?”泰利斯回问。
“应该是‘无限’。”
“什么是‘无限’?”
“且听我简述,可见万物充满对立,水火相敌、日夜相顷、天地相对。由此反推,宇宙应该是由‘非对立的物质’构成,我把非对立的物质称为‘无限’。万物都是由‘无限’所构成。”
“非对立的物质?”安纳克西美尼覆述并认真思考着。
“是的,因为万物皆有其对立物,若构作万物的物质是同一种,这种材料的对立物就很难解释了。因此构成万物者应该是非对立之物。世界初始只有静止的无限。对立的力量介入后后成冷与热,干与溼,日与夜,最后是苍穹与大地。”
“你解释的都是非生命现象。我对生命也能这样解释存疑。”安纳克西美尼问道。
“生命的确比较复杂,泰利斯认为水是宇宙最初始的状态,其实也有道理,因为水是生命的始源状态。生命从海洋中产生,慢慢变化,人类祖先是海中的鱼类......”
“这推论未免过急!”泰利斯急道。
“那是因为我只是说一个‘大致’轮廓。再补充一点,宇宙的变化往往是对立的补偿。夏天日长夜短,冬天日短夜长。轻的火燃烧会产生重的土,动的水久置成为不动的泥。凡一边太过,另一边即平衡之。”安纳克西曼德说完这段后,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泰利斯道:“可是你对‘无限’的了解,几乎都是从反推而来的,不是吗?”
“是的,因为现存事物都有对立面,只好反推回非对立的‘无限’。”
“我总觉得这样反推回去的解释好像缺了什么?” 泰利斯陷入苦思。
安纳克西美尼道:“我来帮泰利斯说明。老师的说法虽然没有矛盾,却让人觉得可疑。因为无法正面描述‘无限’。它不是火,不是风,不是水,不是土,不是任何可见物。它与万物不同,但如果无法‘正面’说明它是什么,说明它怎么构成万物,这好像一种停留在语言上的解释,而非真有其物。”
泰利斯道:“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你的简述太出色了!”
安那克西曼德思考后发现这问题也很不错,只好声明:“或许我还无法回答所有的问题,这表示我还需要继续思考,但不代表这是错的。”
“你们两个说完,换我了。”安纳克西美尼道:“其实,我也认为万物起源于同一种物质,但既不是水,也不是无限。”
安纳克西曼德问道:“那到底是什么?” 安纳克西美尼道:“是气,空气,我们正在呼吸的物质。我们对空气的依赖比水更深,生物没有不呼吸的,动植物都需要空气。”
“那你考虑过鱼类吗?”安那克西曼德回道。
“看鱼类上岸的反应可以知道鱼类的器官能在水中呼吸,这正因为水也是不同型态的气。而且当生物不呼吸之后,就失去了生命。这不是说明生命本身就是气的运作吗?”安纳克西美尼道。
“那非生物的现象呢?”安那克西曼德回道。
“气虽然看不见摸不著,但用皮袋装着就会对袋子外侧产生推力,这表示气聚能占据空间。气之聚散形成了万物,气过稀成了火,再密成为风,再密是云霞。再来改变型态,成为流动的水,更密成为土,土经挤压成为石。万物都只是气变化的过程。”
“你的解释跟我的很像。”泰利斯回道。
“对,有些类似,但我认为水反而是气成云之后降到地面所形成。”
“那你怎么解释火?” 泰利斯问道。
“火燃烧时有热气上升,火与气的关系很明显。”
“那你如何解释水与火的对立?”安那克西曼德回道。
“老师,我没必要解释这些。因为你注意到的‘对立’对我来说只是变化过程的一部分。火是稀的气,水是密的气,水能灭火是因为密气的特性与稀气不同所造成,而不是真有对立的物质。角度不一,解释的重点也不同。”
边走边谈的三人终于来到海边。这是地中海特有的石灰岩海岸,在晴日下如宝石般的碧蓝海水,清澈见底,广阔深邃。海水让三个人的心瞬间明亮。
安那克西曼德道:“看来角度不一的确会造成解释重点不同。真美的海水。”
泰利斯道:“至少就现有证据来说,三人都有可能是对的。今天可来对了。”
安那克西美尼道:“也许三个人都是错的呢!不过我可要先游泳了。”
三位美男子快步奔向海边,享受沁凉海水的热情拥抱。
虽然后来发现三位美男子所说都是错的,不过追求真理的思考过程,有时比单纯对错更有价值。
【后记】
泰利斯(西元前624-546年)、安纳克西曼德(西元前610-546年)与安纳克西美尼(西元前585-528年)三人为了解西洋哲学史者会最先接触的思想家。本故事为纯虚搆,并刻意扭曲其容貌、年纪,以及彼此的关系,为的是让三人一起对话讨论。
这三人也代表哲学从宗教独立出来的理性精神。人们开始用理性去思考万物的创生与变化,而非言必称神。虽然他们论述偶尔仍见宗教色彩,但更多的是理性思考前行的痕迹。即使理性思考,仍然各有各的观点,即使理性思考,仍不需要在一时半刻就决定出答案,这是这一整篇故事想呈现的。
最后,其实这三人观点,也可以视为科学精神的萌芽。万物的起源或质料的问题,现代是科学问题,但理性刚萌芽时,尚无余力将问题细分。这也提醒我们,任何不同领域研究,虽然主题不同,然而相同的源头都是“理性”与“好奇”,就像这三位思想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