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最糟糕的地方,就在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游戏规则》
说片如其人,文晏无疑是最好的例证,清冷、自持,严守自己既定的节奏与方向。将她的电影、她的访谈对照着看,很少有导演以文字如此清晰的表述自己的导演构想,又以影片如此精准的执行自己的导演构想。学美术设计的她,如老搭档刁奕男所说,有着值得信任的审美品味,而且对电影的结构有着超凡的敏感度、塑造力和掌控力,很多女导演长于感性长于细节,文晏很不一样。《嘉年华》始于一性侵案,却不终于性侵案,乍看以为是部话题电影,细品才知真趣,我的2017华语影片TOP10妥妥有她一票。
《嘉年华》的结构必须表一表,就像一座奇幻森林,林木丛立、枝蔓勾连,相互滋养,相生相长,构筑影片的两棵主干“大树”是两个未成年女孩——黑户打工妹小米和被性侵的女学生小文,从头到尾影片的两个主人公都没有碰面,但却一直发生着奇妙的联系,互为镜像相互映照。桥接在她们之间的有代理案件的郝律师、施暴的刘会长,两人一正一反推动着两个女孩之间命运的牵连。影片最妙的一笔是除了郝律师、刘会长这两条显见的联系,小米和小文两个从未碰面的女孩还有一条潜在的联系——海边那尊梦露巨型雕像,梦露飞扬的裙底唤醒过小米青春的性别认知,也曾收留过浪迹街头无家可归的小文。月工资不到六百元的黑户打工妹小文本来一直拒绝协助郝律师寻找证据,直到郝律师拿出了小文露宿梦露像下的照片,正是梦露像让小米在小文身上找到了认同,从乡下进城打工的漂泊者、城市里的离家出走者,在梦露塑像的脚下她们其实已经相遇过了,在不同的时空里。
在这两棵各自独立却又相连的大树上又生发出枝干,小文这棵树上有——一同被性侵的同学新新、小文的单亲妈妈、屈服于权贵的新新妈妈,小米这棵树上则生长出丽丽这个枝蔓。这些层次不同、个性迥异的女人、女孩,因为一句“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勾连在一起,每一个自以为“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旁观者最终都变成了“真的发生在我身上”的当事人。当郝律师对小米说:“想想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小米作为刘会长对小文施暴的旁观者说出了这句“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然而最终她也被刘会长的手下打伤,施暴的旁观者变成了被施暴的当事人。阅历丰富的前台小姐丽丽同样也认为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直到自己被男友献给老板,身心俱伤。小米曾认为自己绝不会像丽丽那样出卖自己换钱,直到片尾她也决定出卖自己摆脱贫苦的生活。小文很有可能渐渐会长成她单亲妈妈的样子,在不如意的生活里自怨自艾顾影自怜。而新新也许也会变得跟她跟刘会长妥协的妈妈一样,为了可见的既得利益,忍辱偷生。雪崩时,每一片雪花都有责任,每一个旁观者都是当事人。
从两个女主互为镜照,到最后片中八个女人——两个被性侵的初中生,一个黑户打工妹,一个歇斯底里的单亲妈妈,一个向凶手妥协的妈妈,一个前台小姐,一个为未成年人尽心奔走的律师,再加上梦露,她们的命运相互映照、呼应,纷杂各异的声音渐渐汇整成“她”声部,所有的她都是她。少有像《嘉年华》这样拥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创造力、能够自生自长的剧作结构。
与汇流成河、恢弘壮阔的“她”声部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嘉年华》对于与“她”相对的彼岸世界“他”世界的失语或者说留白。施暴的刘会长、妥协的新新爸爸、贪污枉法的王队长、乘人之危的小混混……他们给“她”带来巨大的伤害、羞辱,然而他们不同于一般影片里的恶人,因为影片里极度限制了对他们的展现,导致他们变成一群面目不清、目的不详、手段不明的虚化的人,他们的恶只呈现结果,而不展示因果逻辑,当恶不展示逻辑的时候,就很容易变成自然态,就像地震、海啸、飓风,你无从责难它给你带来的灾难。
这种自我设限的视角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嘉年华》的主题引向导演想要的更深更远的所在,她甚至都不愿意在电影里展现性侵案凶手刘会长的模样,因为文晏想要的并不是激起观众去恨那“某一个”,而是更大胆的设问,如果强权者对弱小者的欺压、掠夺是一种类似丛林法则的自然态,而不是“某一个”偶然,那么我们需要建立什么机制、制定什么规则来防范、来预警这种恶?
这种自我设限的视角带来的留白赋予影片的另一种特质就是无力感,观众就像被文晏关进了一个狭小的笼子,因为信息所得极其受限,而处处碰壁。我们不知道小米为什么是黑户,为什么小小年纪四处流浪,然而我们知道那又是一个我们爱莫能助的哀伤故事。我们不知道小文的妈妈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要过着那么歇斯底里的生活,然而我们又似乎能猜到一点点。我们不知道丽丽离开了海边旅馆,又能去哪里寻找她想要的幸福。我们不知道倔强的小米追逐拆毁的梦露像会驶向何处?有那么多不知道,挫败着我,让我难过。正如文晏所说的“真正让人毛骨悚然的,恰恰是无边无际的生活”。
据说有人以为《嘉年华》是中国版《熔炉》,抱着一盒纸巾进了电影院,结果没哭成。然而,《嘉年华》会让哭不出来的你难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那种强烈的无力感会让你抗拒,既而恐惧,既而愤慨,既而警醒。我想这正是文晏想要的。
《嘉年华》适逢2017年之冬上映,媒体问文晏怎么看待电影与现实的一些“巧合”?
文晏回答说:“不是偶然,只是这类事件发生太多了。”说实话,我太喜欢文晏的访谈了,好些句子我都想拿本抄下来,推荐看完电影《嘉年华》一定找她的访谈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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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编辑 | 徐晓雯 责任编辑 | 汪忆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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