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的集体认同涵盖了不同层次与类别的认同。比如,集体认同之中就包含了官方认同与民间认同。这两者的关系很密切,官方思想对民间观念肯定起决定性的作用;而民间的思想观念也往往是对官方思想的延伸与反响。官方与民间的知识背景与关注重点不同,其内容重点也有所不同,但并不意味着对立。
目前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对象大体是文学家个体的理论观点,很少人去研究代表统治阶级的整体文学思想观念,它们未必有很高的理论价值,但在当时对社会各个阶层却可能产生巨大的作用和影响。因为“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就是说,一个阶级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只有了解统治阶级的文学思想、政策,最高统治者与统治集团主要成员的好恶,才能对各时代的文学风尚和审美趣味有比较根本的认识。
官方思想对中国文学的集体认同产生重大的影响。如“二十四史”的艺文志、经籍志以及官修大型丛书等都产生了长远的影响,其中最典型的是《四库全书总目》中的官方文学观念成为被普遍接受的集体认同。无疑,纪昀等人在编纂《四库全书总目》的过程中起了撰写和删改审定的重要作用。
正如朱自清所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各条,从一方面看,也不失为系统的文学批评,这里纪昀的意见为多。”尽管如此,我们不能片面地把此书视为只代表编纂者本人的思想,它与个人撰著的书籍存在本质差异。《四库全书总目》的编纂是由四库馆臣集体完成的,最后由纪昀总其成,但是纪昀和四库馆臣的工作,都是在乾隆皇帝的思想指导下进行的。《四库全书》的体例是由乾隆审定的,正如《四库全书凡例》所说:“每进一编,必经亲览;宏纲巨目,悉禀天裁。定千载之是非,决百家之疑似。权衡独运,衮钺斯昭。睿览高深,迥非诸臣管蠡之所及。随时训示,旷若发蒙。”“其体例悉承圣断”。这就是说《四库全书》包括《四库全书总目》都必须经过皇帝“钦定”。所以,《四库全书总目》的修纂与个人著述是根本不同的,四库馆臣不可能完全依照自己的好恶来撰写,而是应该体会、揣摩并贯彻最高统治者的意志和趣味。尽管《四库全书总目》字里行间流露出纪昀辩博风趣的个人风格,但是,它总体上并非只代表个别学者的观念,而是代表以乾隆为首的整个统治阶级集体的思想,代表帝制社会正统、正宗的学术观念。《四库全书总目》可以说是对晚期帝制社会学术思想集大成式的总结,其研究便具有十分重要和特殊的意义。因此,近年有学者提出建立“四库总目学”的建议并为之努力。《四库全书总目》分类严明,论述谨重,大体代表当时知识界的学术水平。它不但是一部伟大的目录学著作,而且具有中国古代学术史概观的性质,历来受到许多学者的推崇。仅从文学学术史的角度来看,《四库全书总目》也有非常重要的价值:一方面把《四库全书总目》对于中国古代诗人作家的批评总结起来,其实便是一部颇具规模的古代文学史纲,事实上,在近代以来早期的文学史撰述中,《四库全书总目》就是主要的借鉴和仿效对象;另一方面,把“诗文评”类提要总结起来,其实便是一部简要的中国古代诗文批评史纲。21世纪以来,研究《四库全书总目》文学批评的成果相当丰富,从《四库全书总目》所涉的总体研究、断代研究、个人研究到各种文体研究,从论文到专著,几成热门。但是,只有把《四库全书总目》作为一种代表帝制时代官方集体意志的学术认同,在这样的理论高度上才能更准确地把握其学术独特性与学术史意义。
关于民间对于文学的集体认同,学术界在这方面的研究基本阙如,有较大的拓展空间。钱钟书在《读〈拉奥孔〉》一文中提到,对一些著名的理论著作的研究,有时“并无相应的大量收获”,倒是在“诗、词、随笔里、戏曲里,乃至谣谚和训诂里,往往无意中三言两语,说出了精辟的见解,益人神智”。他提出在谣谚里有益人心智的文学批评文献。他举例说,狄德罗的《关于戏剧演员的诡论》一文:“在古代中国民间的大众智慧也早觉察那个道理,简括为七字谚语:‘先学无情后学戏’,狄德罗的理论使我们回过头来,对这句中国老话刮目相看,认识到它的深厚的义蕴……我敢说,作为理论的发现,那句俗语并不下于狄德罗的文章。”钱先生所指出的,正是谚语体现了民间集体的文学智慧。
谣谚虽然俚俗,却具有独特的价值。正如《文心雕龙·书记》所说:“谚者,直语也……夫文辞鄙俚,莫过于谚,而圣贤诗书,采以为谈;况逾于此,岂可忽哉!”从文学批评角度看,谣谚给我们提供了文学批评的重要背景。比如,众所熟知的宋代流行的谣谚“《文选》烂,秀才半”,就足以说明科举背景下的宋代社会对《文选》的高度评价与重视。而“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则反映出苏轼文章对宋代科举考试评价标准与宋代举子科考训练的重要影响。《文选》代表的是诗赋,苏文代表的是经义、策论。从“《文选》烂”到“苏文熟”,寥寥数字,就反映出宋代科举考试从重诗赋转向重经义、策论的变化。又如明代流行的谣谚:“杜诗颜字金华酒,海味围棋《左传》文。”有助于我们理解明代弘治年间人们对文学、艺术、技艺乃至饮食方面的经典共识。又如从明人“唐有李杜,明有李何”的俗语中,可见明代人眼中的当代足与李杜并称的诗歌大家是李梦阳与何景明。这两句谚语以简至无法再简的语言,表达了明代主流的文学艺术批评观念。
钟敬文主编的《民间文学概论》认为,民间作品“总是渗透了集体的思想和愿望,代表了群众的美学观点和艺术趣味,不断吸取着集体的智慧和力量”。毕桪主编的《民间文学教程》更详尽地说:
因为民间文学是集体的创作,民间文学所反映的不是哪一个个人的,而是群体的社会理想和生活愿望;在艺术上它所表现的不是某一个作者的个性特征,而是群体的风格特征。所以,民间文学无论在思想内容上还是艺术形式上,都比较贴近最大多数人的意志,符合最大多数人的审美情趣。
民间文学比较典型地体现了文学集体认同。作为民间文学的民谣,看似浅俗,其实大有意趣,比如有一首熊岳民谣:“瞎话瞎话,无根无把。一个传俩,两个传仨。我嘴生叶,他嘴开花。传到末尾,忘了老家。”以民谣论民谣,寥寥数句,就把民谣的集体性、虚构性、传播性、变异性等特征生动地描述出来。民谣其实也反映了集体认同。
中国早期的神话、民谣等体现了早期的集体认同,而且成为经典的组成部分,传之久远。民间的文学集体认同有多种形式,如神话、谣谶、谣谚、笑话、民间故事乃至一些无名氏的创作,都有反映集体认同的意义。《淮南子·本经训》:“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高诱注:“苍颉始视鸟迹之文造书契则诈伪萌生,诈伪萌生则去本趋末,弃耕作之业而务锥刀之利,天知其将饿,故为雨粟;鬼恐为书文所劾,故夜哭也。”可见,神话传说其实也反映出人们对于文字诱发智巧、转变世风、沟通鬼神的巨大作用之认同。
钟嵘在谈到诗歌的作用时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欲以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祇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诗品序》)我们再看看民间故事里反映出来的文学观念。袁枚编《新齐谐》卷六《祭雷文》:
黄湘舟云:渠田邻某有子,生十五岁,被雷震死,其父作文祭雷云:“雷之神,谁敢侮?雷之击,谁敢阻?虽然,我有一言问雷祖。说是吾儿今生孽,我儿今年才十五。说是我儿前生孽,何不使他今世不出土?雷公雷公作何语?”祭毕,写其文于黄纸焚之。忽又霹雳一声,其子活矣。
袁枚所记载的,是当时流传的民间故事,《祭雷文》写一位15岁的孩子无故被雷震死,他的父亲写了一篇质问雷公的祭文,与雷公讲道理,雷公最终因理屈而让死者复活。这种民间故事反映出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祭文具有沟通人神的巨大功能。在这个民间故事中,祭文虽然不是“诗”,但也有“灵祇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的神秘力量。这也是一种文学的集体认同。
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有一个特殊的作者群体即无名氏。无名氏在中国文化创造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正如鲁迅所说:“人们大抵已经知道一切文物,都是历来的无名氏所逐渐的造成。
”无名氏是指身份不明的作者,在知识产权不发达的时代,这种无名氏现象相当普遍,从古诗到唐诗、宋词、元代戏曲、明清小说,几乎所有的文学样式都有一批无名氏作者。如果从古代文学史研究知人论世的角度看,作者为无名氏对于研究作品背景多少是一种缺陷。但是,如果从文学的集体认同这个角度看,则别有一番意义。无名氏现象,涉及作品的不确定性、集体性与民间想象的问题。当然,不是所有的无名氏都关涉集体认同,有些作品是个人所作,只是作者存疑。有时,作者的模糊反而为诗歌理解、阐述和想象提供了更为广阔的空间。有些诗歌,可以超越个人,超越时代,超越地域。这种无名氏作品,能唤起我们内心的一种特殊感受,引发共鸣,莫逆于心。东汉的《古诗十九首》是五言古诗的典范,被钟嵘称为“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诗品》),刘勰称之为“五言之冠冕”(《文心雕龙·明诗》)。《古诗十九首》最早收录在萧统《文选》中,作者已佚,身份未明,故称“无名氏”。十九首古诗格调相近,成就皆高。沈德潜《说诗晬语》评论道:“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游子他乡,死生新故之感。”此语颇为中肯。这些诗的内容多写游子思妇的离别与相思、士人的失意彷徨、人生苦短的感伤和及时行乐的心态。作为“无名氏”表达出来的集体情绪,实在要比东汉时代的任何诗人更为强烈,更有时代的色彩,也更具代表性。
除了某个时代的“无名氏”作品,还有一些跨代的“无名氏”作品。有些文学创作尤其是民间文学的内容,在不同历史时段中,不断得到改写、加工而发生变动。所以,这类跨代的集体性作品中就出现了一种类似于地质的历史层积现象。在民间文学作品中,不同时期的文化现象作为一种历史印迹累积而成,文化叠加与文化层积在跨代无名氏的作品中表现得特别明显。顾颉刚运用这种方法展开对孟姜女故事的研究,不仅在民俗学领域具有示范意义,在整个人文领域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他在《孟姜女故事的转变》中说:“她们大家有一口哭倒长城的怨气,大家想借着杞梁之妻的故事来消自己的块垒,所以杞梁之妻就成为一个‘丈夫远征不归的悲哀’的结晶体。”在《孟姜女故事研究》里又说:“一件故事,一定要先有了它的凭藉的势力,才有发展的可能。所以与其说是这件故事中加入外来的分子,不如说从民众的感情与想像上酝酿着这件故事的方式。”孟姜女故事的世代流传与加工,其本质是由“民众的感情与想像上酝酿着这件故事的方式”决定的。从中国文学集体认同的角度讲,这种跨代的“无名氏”之作也具有集体认同的性质。
在中国古代,官方与民间的认同差异往往由文人士大夫的努力而获得调适弥合。
晋人王嘉所撰《拾遗记》中收录了众多的志怪故事,“这些作品固然是出自文人或方士之手,但是这些故事的来源却大都是民间的一些传说,作者不过尽了搜集和写定的义务,所以原来故事的思想内容往往自然流露而不可掩”。对这些内容,若衡以经史之学所代表的官方意识形态,就会得出“其言荒诞,证以史传皆不合”的结论。但站在民间立场上,有关历史人物的想象却无妨脱离事实而加以大胆的夸张和虚构。如此自由的故事情节密集地出现于《拾遗记》中,正反映出民间关于叙事文学的一种集体认同。在王嘉之后,另一位文人萧绮整编此书,又附以自撰的“序”“录”,对书中的怪异内容多加以引经据典的儒学化解释。王嘉、萧绮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对民间文学认同的敬畏,而后者面对官方与民间的认同差异,更付出了折中调和的努力。明清时期,许多小说、戏曲序跋从忠义、劝惩的角度出发,对于世代累积形成的神魔、好汉、世情故事加以合理化的解说,也同样反映出文人群体对于官方、民间文学认同差异的弥合作用。在这其中,民间故事固然接受了官方思想话语的包装重塑,但民间集体的文学智慧、审美取向却也得以存续和发扬。通过文人士大夫的中介作用,中国文学史上的官方认同与民间认同长期保持一种互动平衡的状态。从“集体认同”的角度出发考察官方与民间文学观点、审美旨趣之差异与平衡,对于加深有关文学观念与古代社会关系的理解具有特殊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