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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人的基本任务,是保护这些代替其他人类思考、担负变革任务的人

做書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4-24 12:05

正文


作者:索马里

编辑:海陆


3月28日的BBC Four播客Books and Authors里面,三位嘉宾就声讨卡佛的编辑戈登·利什(Gordon Lish)对卡佛原文的编辑(有义愤填膺者称为“重写”)。但三位明显都是对利什心服口服——“如果这句话有15个单词,删到5个;如果一个句子有25个的单词,删到15个。”利什几乎没有还价余地的命令,才有了卡佛的叙述中那惊人到过分的简洁(economy)。但作者和出版人的尖锐矛盾几乎就浓缩在这句命令里了。


刚好手头在编辑苏尔坎普(Suhrkamp)老社长西格弗里德·温塞德(Siegfried Unseld)生前写的《作家和出版人》(Der Autor und sein Verleger)。为了对照阅读,索性重温了岩波书店的大冢信一写的《我与岩波书店》,赫然翻到大冢的同事U对他说的一段话:“所谓的编辑,都是失败者吧。因为,那是无法成为作家的人无可奈何从事的工作。”


《作家与出版人》-西格弗里德·温塞德


虽然U后来编辑了阿部善雄的《最后的“日本人”》,并朦胧知道编辑到底是什么样的工作,但做出版的人难免会为了这样的论断而脊背发凉。被乔治·斯坦纳盛赞开创了“苏尔坎普文化”的温塞德,在《作家和出版人》就直接引用了歌德那句家喻户晓的指控:“所有的书商都是魔鬼,必须给他们单独造一间地狱。”


《作家和出版人》一书里,还有更尖锐的职责,比如罗伯特·瓦尔泽就将书商的游说,视为“诱惑性的搬弄是非”——远不止于此,这个后来被出版界辜负、渐至走火入魔的瑞士作家,指责出版人们“几乎是传染性的不可靠”,是些“流氓式的小说编辑”,“懒鬼”,在对待一个维也纳的出版人时,更是扬言“要是出版人把作家当无赖看待,那我们对待他就要像对待一头生疥癣的猪一般。”


温塞德博士凭借其博学和德国头牌出版人的世故和冷静,将黑塞、布莱希特、里尔克和瓦尔泽等德语经典作家和出版人的恩恩怨怨娓娓道来,节制、中立又不乏个人化的判断。出版人的立场并没有让他高高在上或者妄自菲薄。在他看来,出版人“是为了活在一群富有天赋和创见的人周围而生的”,“想要生产却没有直接塑造自我意愿的器官”,他们必须“摈弃对极端与过度的偏爱”,“在想象和严肃的游戏中行事。”这种谦卑和准确的清醒,在他身后的出版界,也毫不过时。


温塞德还写过《歌德及其出版人》(编者注:国内译名《歌德与出版商》),从一个冷门却独特的路径考察歌德作品的“发生史”。但在《作家和出版人》一书中,歌德留给我们的似乎只有两个冷峻、残酷的背影:一个是他建造“出版人专属地狱”的诅咒,还有一处是基彭贝格掌管岛屿出版社(后被苏尔坎普收购)时,到后期对里尔克的作品逐渐没有了耐心,温塞德不温不火地总结了一句:“基彭贝格想建造一个歌德帝国。对他来说重要的是:‘我们已经把最好的领航员请上了船,他建议我们,该把什么东西扔下船。’”


2001年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歌德与出版商》


出版人和作者交好或者交恶,难免是情理之中。不停地要有人被扔下船,一家出版社也要有自己的领航员和能终身服役的海员。温塞德对此是很清醒的——比阿尔弗雷德·德布林形容的出版人“一只眼睛盯着作者,一只眼睛盯着读者,还有另一只手要盯着钱包”要来得深刻许多。在此可以摘录他在这本书的一开始,阐明的“出版人的任务是什么”——


一家文学出版社不靠单单一本书,更不靠畅销书;今日的畅销书单往往是明日的墓碑碑文。一家文学出版社的计划以及它的规模随着作家内心的日历生长。当然,出版计划的正确杂糅也很重要。这是出版人最古早的秘密,它在于把青年作家和老作家混搭在一起,把畅销的和笃定没有销路的书混搭在一起,把满足当下政治需求的作家和那些只跟随内心意志(“别跟我谈政治”)的作家混搭在一起;乐意成天出现在公众面前的作家要和毕生拒绝抛头露面的作家相配;事前就会提出最高的、有时甚至是荒唐的酬劳的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在他的剧作《惯性势力》中写道:“当事情跟钱发生关系时,连天才都会发疯”)要和克制物质需求的作家相配——这种杂糅不是开杂货铺,而是把不相连的各部分组合到一块,把几乎不相容的部分组成一个整体,一种纲领,一个总和:这就是出版人的任务。


那个可以提出“最荒唐的酬劳”的伯恩哈德,既奠定了温塞德作为出版人的顶级声望,但同时也以其无法遏制的正义感让出版人焦虑不已(比如和同属苏尔坎普旗下的彼得·汉德克就一直因为政治立场不同一直互相不对付),温塞德也奇迹般地将这“几乎不相容的部分组成了一个整体”。还是用斯坦纳的话,“它(苏尔坎普)决定了德国文化与知识最先进的层面,哪怕其中的知识来自纳粹企图毁灭的犹太人,它们都一视同仁地放在了书架上,象征了这个时代最进步的声音。”


后来,我在别处读到了伯恩哈德和温塞德的漫长合作过程中的一些故事,几乎是同时地捧腹大笑和热泪盈眶——


伯恩哈德曾写信给他好脾气的出版人(抱怨):“很多次,一个人突然悬空漂浮在一个致命的深渊上空,被数不清的人围观,那些人不停地鼓掌,他们(心怀二心的)的赞扬几乎能把人耳朵震聋,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会在这个人要坠落的时候——不夸张地说是最后的时刻——为他拉起一张网,而不至于让他无可挽回地变成人群中的一个喜剧的,同时也是可悲且必定荒谬的一具尸体。”


托马斯·伯恩哈德,奥地利小说家,剧作家,诗人,被认为是二战后最重要的德语作家之一,代表作《伐木工》


而在数月前,即1965年12月,温塞德曾经向伯恩哈德提供了一张3000马克的支票,伯恩哈明确地表达过——“那3000马克为我支了一张网。”


但两人那种近乎高贵的合作,完全没法阻挡伯恩哈德的喜怒无常。尤其当苏尔坎普出版社旗下的作家名单日益庞大且权威之后,伯恩哈德一直心心念念要“独立”,不希望自己的名字被和别人放在一块,甚至借小说人物的话愤然表态,“要终身摆脱这些合同和书面的协约”。1971年9月的一天,伯恩哈德出现在温塞德的办公室里,直接从他的出版人手里夺回了他前一天签署好的一份合同(关于小说《改正错误》,1975)。温塞德对这场风波的记录也仅限于他在会议记录里的从草一笔,“这绝对是一个最糟糕的时刻。”虽然伯恩哈德经常要向温塞德(苏尔坎普)索要那张“安全网”,但作家本人却害怕身陷这张大网里,并不定期地想要逃离。


温塞德对出版社要传达的价值也同样清晰不过:“让公众接受其所不欲的价值”,作为肩负社会责任的出版人,“想象(力)必须与作家相符,而他的理念必须拓宽作家的理念”,从出版人对黑塞的“礼让”我们就能看到这种时而并肩时而超越的合作关系。


1925年,黑塞的《疗养者》(编者注:国内译名《温泉疗养客》)作为菲舍尔出版社(苏尔坎普的前身)的黑塞全集的的第一本出版,从那时候起,黑塞的每本新书都以他的朋友E.R.魏斯设计的统一装帧出版——“统一的纸张大小,浅蓝色的亚麻布封面,带金字的黑色书脊,封面上有E.R.魏斯设计的代表赫尔曼·黑塞的首字母绣,书中的字体统一为哥特式。这份合同签署于1924年10月25日,版税为零售价的18%,外加一年1500马克的津贴。此装帧设计的有效期为三十五年。”


黑塞全集中《温泉疗养客》的封面,封底及书脊,书脊字体即为哥特体


35年——这在任何国家的出版史上都是少见的。后来,当苏尔坎普和温塞德试图说服黑塞,说现在的德国中学生已经看不懂哥特字体了,他这样会失去自己最重要的读者群。但黑塞还是写到,他是多么难以接受把书中的字体调改为圆体。出版社只能以渐进的方式,逐渐将黑塞作品的字体变成圆体字。直到黑塞去世前不久,他才真的接受了这个改变。


同样也是黑塞,他终身对《作家和出版人》中最潦倒的罗伯特·瓦尔泽提携有加,在瓦尔泽的作品被德国和瑞士的大众冷淡对待时,黑塞几乎会为瓦尔泽所有的重要作品撰写积极的评论。当我们也在《作家和出版人》一书中,读到了作家之间所可能产生的终极的矛盾。在被送去精神病院之前,潦倒半生的瓦尔泽如突然转而攻击对自己有恩的黑塞:


“一位成功的作家算不算凶手,他们把失败者提前送进坟墓。”


瑞士作家罗伯特·瓦尔泽,公认的德语文学大师,与卡夫卡,乔伊斯,穆泽尔齐名,后半生疑似精神分裂在精神病院度过近三十年时光


可以肯定,这个问题对所有的出版人而言,也是一句棒喝。出版人是否有可能,和那些成功者一起,将失败者(未必是文学的失败者)提前送进了坟墓。出版人,是否有可能成为“进步”的反面,是否一起制造了数不清的罗伯特·瓦尔泽的死亡?


温塞德还提到列宁的哥哥在上绞架时会把海因里希·海涅的诗装进上衣口袋——这并非一笔闲笔。他还提到了苏尔坎普旗下另一位重量级作家布莱希特的一句话,“谁丧失了对文学的感觉,谁就迷失了。”


出版人如何不能迷失,如何坚持自己的方向,让那艘大船平稳前行?如果文学的目的是通过让人们不安而让变得更强大(里尔克语),那出版人的基本任务也是,保护这些代替其他人类思考、担负变革任务的人。


也因此,我们有必要看一下布莱希特在1945年10月,刚刚结束流亡的布莱希特给苏尔坎普本人写的一封信,这封信体现了一个出版人对作家最深的意义:

 

“您的信是我收到的来自德国的第一封信,您也是我在德国最后所见的那批人中的一位。帝国议会纵火案发生后的第二天,我是从您家出发去火车站的。流亡期间,我没有忘记您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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