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不被命运眷顾的女人,先天失聪,高中无奈休学,在工厂打工7年,每一天都在努力活着。她爱家人,给上学的弟弟零花钱,为肾衰竭的父亲分担经济压力,是一家人的柱子。结婚后,她有了可爱的女儿,爱她的丈夫,她以为自己终于抓住了幸福,女儿又查出来“腮瘘”。
他们好不容易挂到了广州的专家号,一家三口登上了MU5735航班。然而,救命的航班变成了送命的航班。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坐飞机,也是最后一次。
《我愿意讲述:姐姐姐夫都在那架飞机上,还有1岁半的外甥女》
用自述体的方式,记录这个故事,让更多人记住这家人。
这篇文章被评选为
2022年3月度优秀公
共写作作品
。评委包丽敏点评:“当人们还在最初的惊骇和沉痛之中,这段叙述用朴实、克制、近乎白描的方式,如此及时地还原出遇难者那些让人感同身受的生活细节,让公共事件中的个体有血有肉、触手可感。由此,它也给无数的人提供了一方出口,供他们表达悲痛、携手缅怀、共同祝愿、互相慰藉。从这个意义上,它实现了一场广泛的、可贵的共情。而这,是一家媒体可以有的责任和温度。”
以下是这篇文章的创作手记。
撰文
丨
尹海月
编辑
丨
葛城
出品
丨
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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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报道发出后
,
很多人问我怎么找到的家属
,
其实就是用最笨的方法
,
在微博一个个找
。
这个过程很煎熬,因为你不知道是否有结果,很多时候,发出去的私信都石沉大海。3月21日下午4点,航班失事的消息在网上传开,我从5点开始在微博找人,一直找到夜里1点,发了将近20条私信,没有一个人回我。
怕有的人看不到私信,我在几个人的微博下面评论,对方都拒绝采访。有陌生人看到我的评论,说我是“老人血馒头品尝家”,我有些生气,解释采访是为了记录逝去的人,但发现白费口舌,我就把在微博下的评论都删了。
第二天早上6点多,我继续在微博找人,搜索几个关于飞机的关键词,发现有一条微博提到乘客上有一家三口,还有个婴儿,点开评论,看到了一个家属的评论。
这个家属是文中谷女士的堂妹。她写了一篇怀念姐姐的文章,我从中了解到这一家三口的基本情况。
我俩在微信上简单聊了聊,得知文中的谷女士有个弟弟。最初,我想让她问问弟弟,愿不愿意一块讲讲,她有点为难,说没想好怎么联系他。我就说再等等看。
下午3点,我问她家里的最新情况,转给她一篇关于空难的报道,想让她再问问弟弟。她说和家人沟通一下,过了一会回复我,说家人暂时不想接受采访。
3月21日上午11点多,谷函宇发给妈妈显示有登机牌的照片。
我就去单位了。
那天下午,我整个人很失落,觉得这么大的一场空难,身为一个记者,去不了前方,也找不到家属,什么都做不了。
晚上,我回家收拾屋子,强迫自己从找人的焦虑中抽离出来。到了晚上11点,堂妹说,家人愿意接受采访。我当时有些惊讶,想过家属可能会接受采访,但没想到这么快。
后来,我了解到,那天晚上,有工作人员去他们家里看望,但一直说没有搜救结果。当时,他们很想尽快知道姐姐一家人的情况,决定通过媒体发声。
他们还有一个诉求,希望姐姐一家三口能被看到。弟弟说,新闻里都讲最小的乘客十几岁,他们家1岁多的宝宝却无人知晓,他们想要一个公平的对待。
我很认同一位前辈说的
:
事故家属没有外界想象中脆弱
,
很多家属有主动倾诉的需求
,
不能以同情
和正义的名义
,
夺走他们的合理合法权益
。
当然,拒绝采访的家属也应当被尊重。有时候,越是热的新闻,记者可能越需要等待,等到家属愿意张口时,再为他们递上话筒。
那天晚上,我和弟弟聊到夜里2点。当时,他的父母也在旁边,有一些问题需要父母帮着回答,我听不懂方言,弟弟就帮我转述。
他讲述的过程很平静,唯一一次声调提高,是讲到想要一个公平对待时,“为什么我们家的孩子就不配被报道?”
采访中,我能感觉到,这是非常体面、通情达理的一家人。他们刚刚经历老人离世,又遇到这种变故,处在巨大悲痛中,几夜未眠。但他们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没有抱怨,而是清晰说明诉求,耐心解答我的问题。
直到发稿前,我还在不停补充问题,弟弟总是第一时间回复,还说夜里如果有问题着急问他,可以随时打电话。
2022年3月23日,广西藤县,东航MU5735航班部分旅客家属抵达律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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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中国
我最初是用第三人称写的,编辑看过初稿后觉得情感比较平淡,同时为了稳妥,建议我用自述体。
写自述没怎么构思,我想的就是最大程度还原弟弟的本意,讲述姐姐一家三口的故事,交代一家人当前的处境,表达他们合理的诉求。
这篇文章的标题是编辑起的。我后来看到一些评论,说标题透露着满满的求生欲,是被“记者吃人血馒头”的言论逼的。恰恰相反,编辑说,这个标题是旗帜鲜明地捍卫灾难报道中媒体与记者的应有权利。
回过头看这次报道
,
我觉得最难的不是采访和写作
,
而是及时找到家属
、
说服家属接受采访
,
以及和家属沟通过程中如何把握分寸感
,
在不伤害他们的前提下进行报道
。
我想最重要的一点,是尊重他们的感受,站在他们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记得找家属过程中,有个人发微博,提到朋友在飞机上,好几家媒体想采访她。她拒绝了采访,还把几个记者的私信截图发出来。
她很生气,说还不知道人在不在,记者就口口声声“遇难者”,骂记者吃“人血馒头”。
其实那个时候,大家心里都知道不太可能有奇迹,但对乘客的亲友来说,他们内心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对记者说的话也会比较敏感。
我看了一下自己的私信,发现写的也全是“逝者”,没有考虑家属的感受。由于职业惯性,我们总是带着一种公共立场去接近家属,但有时候,宏大的正义口号可能会使我们忘记对具体的人的关怀。后来再发消息,我就比较注意措辞,想尽量照顾家属的情绪。
我始终觉得,真诚是最有效的采访通行证。
尤其在灾难报道中,应该尽力传递一种善意,让对方感觉到,相比报道,记者更在意他们的心理感受,不会为了报道伤害他们。
采访中,我跟弟弟说,有什么顾虑可以跟我讲。他说担心文章发表后有网络暴力,也不希望文章有一种控诉感,怕影响家人。我跟他讲了讲我的想法,并提到文本会注意情绪,他放心很多。
这加深了我们对彼此的信任。后来,他会就一些问题征求我的意见,比如,他和姐姐一家三口用化名还是真名,为了保护他的隐私,我们没有写他的真名,但考虑到他希望姐姐一家人能被记住,我建议他姐姐一家人保留真名,他接受了。
我们像朋友一样,为一个共同目标而努力,记者和采访对象之间达到了最大程度的理解,这非常难得。
“3·21”东航MU5735航空器飞行事故遇难者集体哀悼活动在事发地搜救现场举行,对遇难者表示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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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中国
报道出来后,很多自媒体没有经过我们同意,念这篇自述。弟弟和妹妹跟我说,家人看到那些视频常常掉眼泪,视频下方的言论也对他们造成了一些伤害。我们花了很大的精力找平台下架那些视频,希望能减少对他们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