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lle Époque BEST ∣ ISSUE 03
文明的崩塌——六世纪罗马不列颠意象
一
早春的晨风中夹着一丝寒冷,吹拂在弗拉维的脸颊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同时停下了脚步。
驻足片刻,他将目光投向了道路的远方--那里曾是由一方方褐绿色的农地织成的广袤田野,如今依稀可见的却只有被杂草和枯木点缀着的无尽蛮荒。
弗拉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叹一声,正准备抖擞精神继续赶路时,一阵酸痛灌入了他的后腰,他略一皱眉,卸下了背上装满货物的皮囊,紧挨着路旁灌木丛中的一块白石坐了下来。
那是一块被苔藓和蕨草湮没的破碎大理石碑,碑身密布的纹路早已被侵蚀殆尽,碑面上错落有致的铭文也已被雨水和风沙磨砺的模糊不清,唯有顶端那裸露在外的「D·O·M」(献给至高无上的上帝)在葱茏树影下显得格外醒目,仿佛在向每一个过路者诉说着属于过去的古老传说。
此时的弗拉维却没有半点欣赏风景感时伤怀的兴致,他只渴望着休息片刻后腰痛能有所缓解,他好继续马不停蹄地踏上旅途。背靠着石碑,他摸索了一会儿,从腰间的背带里取出了那匹早已被汗渍浸湿的水袋,畅饮起来。
旷野里的晨雾正缓缓散去,阳光透过桦树梢间稀疏的林影倾泻在弗拉维的肩上,在青白交接的大理石的映衬下仿佛一幅充满了自然景致的《林间休憩图》,静谧,安详,而美好。弗拉维放下了手中的水袋,静静看着远方的地平线变得清晰,默默听着林间的鸟鸣声此起彼伏,竟也感到一丝陶醉,不由地徐徐将全身都投入阳光的怀抱里。
草丛里的一阵沙沙声,打破了弗拉维心中刚刚升起的宁静;他如一头受惊了的猛兽一般,倏地从原地跳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悬于身侧的短剑,低伏下身姿向发出声响的方向缓步走去。长期捎送货物、穿越蛮荒的经验教会了他时刻保持警觉,他紧紧攥着的那柄短剑,正是在一次与撒克逊盗匪的遭遇中从敌人手中夺得;那略钝的剑刃不知曾多少次沐浴鲜血,而弗拉维此时已然做好让它再次冲锋陷阵的准备。
一阵轻风吹过,树叶窸窣声遮住了草丛中的动静;风止叶息之际,一切又重回了宁静。太阳升的更高了,一缕缕如细丝般的阳光搂在一起,将温暖投向依旧浸着露水的土地。
弗拉维像一尊马尔斯神像一般伫立着,警惕地环顾四周,用他那敏锐的听觉捕捉着一切声音。就这样过了整整三分钟;弗拉维终于轻舒一口气,将剑重新插回鞘中,在仔细确认了周围并无异样后,拾起刚刚在惊吓中掉落一旁的水袋,背起沉甸甸的货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片树林。
二
弗拉维抵达维鲁拉米恩(Verulamium)时,最后一缕夕阳正缓缓从地平线上隐去,一轮新月高挂在东方藏青色的天幕上,在夕阳与月光相接的青色天空下依稀可见一座城镇黑洞洞的剪影。此时的弗拉维已经感到筋疲力尽,但赶夜路的恐惧迫使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前进。
当他终于气喘吁吁地走到城墙前时,月色已完全铺洒下来,将昏暗无光的大地照出些许可辨的轮廓。就在这寂静而清澈的月光下,弗拉维再一次加快了脚步,径直跨过坍塌的城门与支离破碎的庭垒,碎石瓦砾滚落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建筑与街道间回响,如同一支军队,尾随着他的背影。
他佝偻的身影穿过无声的城镇--说是城镇,实际不过是一片早已被废弃的断垣残壁。维鲁拉米恩,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它昔日的所有荣耀与辉煌、苦痛与创伤--从布狄卡女王与罗马军团在城墙下的殊死搏斗到朗蒂尼亚姆通往艾伯雷肯的宽敞大道上络绎不绝的商贩,从城市广场前操着不同口音的熙攘人群到巴西利卡外身着各式服饰的谈判代表,从市政议事堂的大厅内什长们的高谈阔论到圆形剧场里苏格兰战俘声嘶力竭的怒吼--都趋于沉寂,随着沃特林大道边渡鸦的哀鸣声一起被无边的黑夜湮没。
然而,弗拉维却不会想到这些,不,他甚至根本不会知晓这些--早在他降临到这个世界以前,维鲁拉米恩就已是一片缓慢崩坏的废墟,如同不列颠这块土地上无数座面对着同样命运深渊的伟大城市,它雄伟的议事大厅与圆形露天剧场在时间这柄利剑之下逐渐锈蚀,直到已无人再记得它昔日的模样,已无人再怀念它昔日的辉煌。
无人?也许未必。
作为一个在崇尚力量与武士荣誉的世界里成长起来的男孩,弗拉维从小就与他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喜欢细细端详那些被家中长辈认为一文不值的装饰品,去破败无人的城镇里饶有兴趣地看牧师祷告,或是去集市上听见多识广的木材商人们讲述那些百听不厌的故事与传说--那是些让年幼的弗拉维瞪大双眼,久久不能自拔的传说。
在那个传说的世界里,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绵延不绝的农田与牧场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那里的人们不必终日为活命而四处流散,不必随时兵戎在身以备不测,不必携家带口蜷缩在城堡山墙内的棚屋里--不,那里甚至根本没有城堡!
人们生活在由硕大的宫殿与剧场、肃穆的神庙与教堂、雕梁画栋的浴场与柱廊构成的庞大城市里;城市与城市之间有宽敞平坦的大道相连,有桥梁与驿站为来往的旅人提供便利,有海港与渡船将人们载往更广阔的世界,同时将那广阔世界里的各类奇珍异宝源源不断地送往每一座宫殿、每一个集市、每一幢铺着五彩斑斓的地板,镶嵌着花窗玻璃的乡间庄园。那是一个书与诗歌的世界,一个艺术与哲学的世界,一个你可以清闲地坐在庭院内赏花观鸟而不必为下一顿午餐忧心忡忡的世界,一个你可以通过智慧与才华获得与战功赫赫的将军武士们同等殊荣与尊重的世界。
弗拉维并不真的相信这些传说,尽管他发自内心地希望有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哪怕不像传说里的那般完美无缺,至少他渴望着与撒克逊人那无休止的战争可以结束,他渴望着能够行走在宽阔的大道上而不必随时有丧命的风险,他甚至渴望着有一天他可以将那柄沾染了无数血污的短剑永久地封存起来--弗拉维从来不是一个武士,他的本心不断告诉他他并不属于战场,他渴望前往教会学习,却被父亲毫不留情地拒绝;他渴望像集市上的批发商们一样南来北往,却被他尚武的兄长百般嘲讽。若不是因为他父亲一位经营皮革生意的商人出面邀请,或许弗拉维早已与他那在布雷米亚参军的舅舅一样抛尸荒野了。
百种思绪涌上心头,弗拉维忍住情绪与身体劳顿,径直穿过了整片废墟,站在了自城镇北门通往西部的路口处。三公里之外,黑暗中闪烁着的一点微弱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应该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了;弗拉维加快了脚步,将藏青色的夜空下维鲁拉米恩阴森可怖的剪影甩在了身后。
三
「什么人?!」,手持长枪与火把的庄园守卫们对着黑暗里若隐若现的人影喊道。
「弗拉维·乌斯托斯!我奉瓦来里乌斯·埃乌斯老爷的命令为欧利乌斯老爷送信,本该昨日抵达,路上耽搁了行程,请您替我转告欧利乌斯老爷!」,阴影里那人的轮廓逐渐清晰,正是已经疲惫不堪的弗拉维。
「站在原地不要走动!我们即刻转告!」,一位戴着褐色腰扣的守卫高声回到。
……
半个小时后,弗拉维已经坐在了欧利乌斯·福斯特斯的会客厅中。他两侧的墙壁上悬挂着象征着庄园历代主人战功与荣誉的宝剑、弯刀、皮鞭、战靴与腰扣;在他的正对面,欧利乌斯正仔细端详着弗拉维刚刚从货囊中取出的一块首饰,不时发出一两声赞叹。
「瓦来里和我提起过你;你从西边海岸的野蛮人那里捞到了不少宝贝,如果你把它们卖给撒克逊人,一定能大赚一笔」,欧利乌斯开头说道,视线并未离开手中的那件首饰。
弗拉维没有作声。直觉告诉他,对方并不希望他在此时发声。
「大海对面,可有数不清的这样的宝贝」,欧利乌斯继续道,「瓦来里一直想到大海那边去,可惜……」
他突然停住了,将目光投到了对面这个体型消瘦,满脸倦意的青年身上。
「瓦来里说,你一直对参军和打仗没有兴趣,你甚至公然和你父亲发生争吵,因为你想跟着瓦来里一起四处走动,是不是?」
弗拉维楞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欧利乌斯,旋即将目光移到了欧利乌斯身后的墙壁上悬挂着的一柄长剑;不知为何地,他立刻想到了自己随身不离的那把短剑,想到了获得它的种种血腥遭遇,想到了它一次次在刀光剑影中拯救自己,想到了自己渴望有朝一日能够将它永久地尘封……
「是这样的。埃乌斯老爷对我一直非常照顾,如果不是他,我可能已经死在了西边的战场上」,弗拉维沉思片刻后回答到。
「很好。很好。四处走动,得到更多的宝贝......」欧利乌斯的视线重新回到了他手中的首饰上,「你不应该去布雷米亚和那些傻瓜一起送死,你是有才华的人,你应该到大陆上去,那里有数不清的宝贝,还有教堂、宫殿、剧场、图书馆……这样,我给你写一封介绍信,你沿着大道一直往南走,我在杜布里斯有一个叫欧根内斯的熟人,他和海那边的撒克逊人关系不错,你只要能找到他,他就能带你到大陆去……」欧利乌斯一边如自言自语般说着,一边继续把玩着手中那件玩具。
「我需要先向埃乌斯老爷报告,才能决定是否能按您说的来做」,弗拉维平静地回到,尽力克制住内心不断升涌的情绪。
「此事不宜迟。欧根内斯听说,撒克逊人准备在秋天对我们发动全面进攻,那时候再渡海就是找死。欧根内斯的船队三个月后要转移去大陆,那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如果你不抓紧时间,我也……」欧利乌斯攥紧了手中的首饰,抬头看向了弗拉维。
弗拉维沉默了。幼时在集市上听到的种种传说一幕幕的在他的脑海里浮现:雄伟的建筑、恢弘的广场、繁荣的文化、络绎不绝的商人、千姿百态的路人、取之不尽的财富……即使他从未真正相信过如此空幻的传说,内心里对美好世界是追求却从未止息。
沉吟片刻后,弗拉维抬起了头。他看向欧利乌斯的目光里充满了坚定与决绝。
「我会想办法在三个月后赶上最后一班船队去大陆,去寻找更多和您手上这件一样美丽的宝贝!」
……
四
三个月后。
六月特有的暖风吹过港湾里飘扬着的旗帜,晴朗的天空下,船只辐辏,人头攒动;海浪拍打堤岸的声音、水手们将货物装运入船舱的声音、岸上来回穿梭的商人与牧师此起彼伏的话语声交织在一起,一时间人声鼎沸,喧哗热烈。
在这一切人声汇聚的中央,伫立着一个人。仿佛与周遭的一切都了无关系一般,他一言不发,紧盯着港湾内整装待发的船只与水手们,眼中似乎同时充满了对无畏探索的期望和未知世界的恐慌。
过了一会儿,他将目光从港湾内缓缓移开,转而看向更远处的海平面,看向大海的那一边那个一直令他魂牵梦绕的世界。望着渺无边际的遥远海平面,他先是情不自禁地感到一丝恐惧,但这转瞬即逝的恐惧迅速被他内心里那股酝酿已久的情绪扑灭--海对面的那片土地,承载着一个失落的美好世界,一个他自幼耳闻却从未亲自见证的世界;而他,站立于此,面对着千帆待发的舰队,势必要尽此一生之力,重建那个失去了的美好世界。
他的名字,叫查士丁尼。
全文终
人人献爱心!反攻意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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