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酷暑,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看洪水漫堤,层林尽翠......
近日长沙洪水,水漫橘子洲头,从照片上看,这“浮游船”一样的岛屿触动人心。在祝福这座城市的同时,也不禁扪心发问:“我们怎么了?”
说到洪水,自然想到河堤。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对官兵们加固河堤、用沙袋垫高河堤这样的抗洪举动再熟悉不过,我们也都习惯于站在水泥堤岸上看看下面奔流的水。不要说“两岸猿声啼不住”,就是一条没有人类改造痕迹的水沟都很难找到。
“我们要建五百年一遇的防洪堤,一千年一遇的防洪堤!”然而这样的防洪堤也没能挡住一千零一年一遇的洪水。
长沙的洪水也许和
防洪堤并没有什么直接联系,但单向君借此要说,一直以来,我们都处在一种忽略自然的情绪中。“
这是一条很野的河道,很危险啊,要改造它!”
仿佛这样一味的由着性子的改造,并没有人会承担后果。
可是在这个过程中,自然的调节系统没有了,就像一个人进了医院,靠输液、靠人工设施来维持心脏跳动,所以你看到我们的涝灾越来越严重。
大自然母亲本身的安排呢?原来河流带给大家的美感呢?进而激发出的诗句、乐曲、文章呢?
也许都随波笔直而去。
以下的演讲来自
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院长
俞孔坚,
2014 年,俞孔坚在一席曾经分享如上的观点。在全国大面积暴雨洪灾的当口,我们再一次推送这篇演讲给大家。
俞孔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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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文转载自一席( ID:yixiclub )
大脚革命
俞孔坚
在一千多年的历史中,中国一直把乡下姑娘当作是土和丑的,只有是裹了脚才被认为是美的。比如这两个姑娘的形象截然相反,一个脸很黑,脚很大,身体很结实健壮,另一个脸很白,脚很小,三寸金莲,我们一直认为后一个是典型的中国美女,腰不能站直,直了就不雅了。
中国古代对脚有非常严格的等级制度,三寸叫金莲,四寸叫银莲,五寸叫铁莲,再大就嫁不出去了,只能劳动,只能在乡下干活了。所以在中国,大家认为西施是最美的。西施走路弯腰,是因为她有病,后来有人研究她是得了心脏病,我们怎么会把一个病态的人看成是美,而把一个健康的能干活的大脚看成是丑的呢?
这是因为千百年来,美是少数城市人定义的。少数城市贵族为了有别于乡巴佬,为了有别于乡下人,定义了所谓的美和品位,他的手段就是把正常的人变为不正常的人,把健康的人变为不健康的人,把能干活的人变为不事生产的人,这是我们对待人的审美观。
中国的五四文学革命,就是让卖豆浆和油条的语言登了大雅之堂,变成了诗歌,变成了今天的白话文,那么我今天要讲的,是关于土地的、关于我们生存环境的一场革命,一场设计的白话文革命。
大家也许会庆幸我们现在不裹脚了,为什么一百年前中国人这么傻,要把脚裹起来?也许一百年之后的人会说,
今天的中国人为什么这么傻,因为我们还在裹脚,我们的审美观仍然是小脚的审美观,我们的价值观仍然是小脚的价值观。
你们看看我们的城市,再看看我们乡下的田园。丰产的稻田,稻田种的是稻子,丰产而美丽。但是我们不认为它是美的,到了城里以后,我们把这样的田平掉了,种上了光鲜的草坪,灌溉施肥,一平米草坪每年要灌一吨的水才能把它养活,我们认为这是美的。
再看看我们乡下的田园,果实累累的桃子、梅子、梨子,但我们认为那是乡下的,一到城里我们都连根拔掉了。公园里种的都是这些树,都只开花不结果,我们不让它结果子,这些桃树的生殖器官变成了重瓣的花朵。
我们的鱼也是这样。我们农民养的鱼不是美的,河里的鱼不是美的。我们家里养的鱼都是中国特产的金鱼。金鱼实际上是最丑的,头是畸形的,腰是畸形的,尾巴是没有力气的,所以这个鱼如果放到黄浦江里,明天就死了。
我们对待土地、对待江河也是如此,用的是小脚这种畸形的审美态度和价值观。你看这就是我们中国的大小江河,从这儿走出去五百米,你去看看我们黄浦江就是这样的。五百年一遇的防洪堤,一千年一遇的防洪堤,把大江大河全部裹上水泥,用无度的水利工程来试图防范我们的水患。
但是你发现了吗,我们的水患越来越严重,每年都会犯洪水,因为裹掉了大自然的那双脚,我们的大江大河自己都不能调节雨涝,不能调节雨洪。
这是我曾经看过的河流。
但在我一个月之后去看,已经变成了这样的河流,中国现在没有一条江河是完整的。
中国有成千上万的河流,中国把上千亿的人民币投入到治理所谓这样的河道,所谓的水利工程,所谓的防洪,所谓的美化,河道里头没有生物,没有自我调节能力。而中国的降雨、水资源非常短缺,只有世界水资源的 7% 不到,但我们一下雨就把河里的水全部排掉,以至于整个中国的华北平原地下水每年下降一米。
我们现在所有的城市都在惊恐,下完暴雨城市都淹掉了,恨不得把所有雨水一下完,当夜的水都要把它排干,所以我们的管道修得很粗很大,大家都在抱怨,城市被雨水淹掉是因为管道不够粗,所以政府投入巨大的资金,把水泥管道越做越粗,还安装上水泵,一下完雨水泵赶紧抽水,赶紧排掉。
可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同时也毁掉了自然的大脚。自然的调节系统没有了,就像一个人进了医院,靠输液、靠人工设施来维持心脏跳动,所以你看到我们的涝灾越来越严重。
2012 年北京暴雨致死 77 个人,长沙一个女大学生被水管吸到地下去,这样的事每年都发生。
我们发明了非常精密的机器和滤膜,我们喝的水都是经过几十道工序过滤净化,包括纳米技术过滤净化,试图把水弄干净。但你发现我们的水却越来越脏,中国 75% 的地表水都受到了污染,黄浦江流的是劣五类的水。
实际上,这些水在二三十年前都是非常好的肥料,农民会把它当成宝贝,但到了今天,我们却把它当成污水排掉,或者修建昂贵的污水处理厂,似乎要把它处理干净,但结果污水却越来越多。新农村建设一夜之间把一条蜿蜒曲折灵动的乡下小河,变成了北京汉白玉栏杆的金水桥,两岸的稻田、玉米、高粱全部砍掉,种上了我们城里人喜欢的观赏植物。
你可以看到,左边是一个月之前我去看的。一个月之后都变成了园林植物,原来都是油菜花、蚕豆,现在都变成了紫叶小檗,金叶黄杨,无用,但是我们把它当成美丽,并耗去了大量的财力和人力来维持这种美丽。
我们整个城市都在追求一种畸形的美,就像裹了脚一样。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耗掉了世界 50% 的水泥、30% 的钢材和 30% 的煤炭,用来毁掉我们健康的双脚,以至于我们的地下水年年下降,我们一共就 600 多个城市,现在有 400 个城市缺水。
我们的地表水 75% 是污染的,50% 的湿地消失了,湿地就像人的肾脏一样,而50%被我们消灭掉了,为什么会消失?我刚刚讲了,因为所有河道都变成了面条,两边都没有湿地了,都变成了水泥和防洪墙了,原来两边都是滩涂,现在都没有了。
结果这导致了我们的土地本身没有自我调节能力,下一场很小的雨就会发生洪涝灾害,就像人的双脚走不动一样。因此我们需要一场革命,这场革命我把它叫做大脚革命,从我们自己开始,改变我们的审美观,改变我们的价值观。
我们第一个要改变的就是对待水的态度,与洪水为友。这是我跟我的学生做了一个研究,结果表明,即使我们把所有防洪堤、所有大坝全部都炸掉,洪水能够淹掉的国土面积才 0.8%,极端情况下才淹掉 6.2%。
也就是说,中国防洪防了几千年,抗洪抗了几千年,实际上只为了 0.8% 的国土。我想问,这值得吗,为什么要打这样一场永远不可能胜利的战争呢?所以认识到这个问题以后,我们就需要行动,砸掉这样的钢筋水泥。
这是我回国做的第一个工程,十多年前在浙江台州的一条河。原来非常漂亮的一条河,蜿蜒曲折,两边全是丰茂的植被、湿地,洪水来了水就涨上来了,鲤鱼也上来了,结果水利部门给了两个亿的工程款,说做成防洪堤。
工程刚做了一半,市长就接到了农民的上访,因为农民的牛没地方喝水了,原来我们的河漫滩都是成群的水牛在傍晚时候在河里去游泳,去喝水,后来又发现小孩子掉下去爬不起来了,人淹死了。
再后来发现青蛙也没了,因为湿地消失了,青蛙在河里产卵,蝌蚪爬不到岸上来了,整个生态系统被破坏。市长连夜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办。我说砸掉防洪堤,他一听吓坏了,两个亿说砸就砸掉,这不是政治风险嘛。你怎么保证洪水不会冲掉我的城市?
我就跟他做了分析,十年一遇、二十年一遇、五十年一遇的洪水分别淹到哪里,后来我们发现,没有这个防洪堤洪水也淹不到城市。
我们可以把淹掉的地方做成公园、绿地和湿地,甚至可以做成稻田、荷花,为什么要花两个亿来做防洪堤呢?
这个两个亿投下去以后,农民要种多少年的地,才能从经济上把这两个亿的投资给还上呢?
砸掉它以后,我们故意设计了河漫滩下的浅滩深滩,让鱼在这里产卵,让青蛙在这里产卵,让牛可以下去喝水,让人可以在这儿行走。洪水来了,可能淹掉就一两天,或者最多也就一个星期,平时都可以让人去使用。
我们为什么非要做五十年一遇的防洪堤,五百年一遇的防洪堤呢?
大家几乎一辈子都没法在河边走路了,这是很悲惨的事情,所以现在即使洪水来了,人照样可以在栈桥上行走,周边也恢复了茂盛的植被。
所以对待自然的水系统、自然的河道、自然的湿地系统,我们要做最小的干预。我刚刚讲,砸掉水泥回到它的自然状态。如果有了它的自然存在,我们就要善待它,最小的干预,还我江河自然的美。
这是一条很野的河道,大家觉得很危险,所以需要改造它。那通常的做法是裁弯取直、河道硬化,然后园林部门铺点草坪,种上花,在这里我们不需要这么做,这是河漫滩,原来的河漫滩都不要动它,完全让它自然保留。
最后我们只做了人需要的一条红色飘带。这个飘带实际上是一条椅子,这条椅子你可以坐着休息,躺着休息,底下有灯光,而周边全是自然的,地形仍然是原来的地形,树还是原来的树,野草还是原来的野草。500 米长的一条坐凳,可以同时容纳上千个人,这里变成很浪漫的一个地方。这条板凳 2008 年的时候,被美国的《旅行家》杂志社评为世界新七大奇迹。你可以看到老人小孩都在这儿,这三个老太太是早上去的,到了晚上,她们还在那儿。
所以大脚革命就是我们要回归生产。我们的土地本来是丰产,但是我们现在的土地,一进入城里就被划为城市建设用地,城里就不允许有农作物,甚至有的小区里会把居民种的菜都给拔掉,不让人家去劳动生产,但实际上丰产才是真正的、健康的美丽。
这是我们 2002 年在沈阳做的一个案例。这是一个一平方公里左右的校园,校长花了一年时间,花了 5 个亿资金把房子盖起来了,校园盖起来了,建筑盖起来了,结果他发现没有校园,校园是荒芜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