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难简单概括《上海少女》的主题:是关于合唱团背后的一群人,还是关于70后上海姑娘所代表的一代人,或者是这些人生起伏背后的女性精神。但恰恰在主题的多元下,感动总是共通的。
《上海少女》几乎有意无意地绕开一切宏大叙事,努力回到记录和讲述本身。于是,我们得以看到那么多平凡而又不凡的女性,怎样活得丰盈而有力:有人平稳地经营着家庭;有人中年离异后才感到世界的广阔;有人发现丈夫有暴力倾向后选择离婚,在第二段婚姻里找到真爱;也有人从始至终都没有进入婚姻,充实又自信地生活着。
1993年,动工两年的东方明珠塔已见雏形,圆滚滚的基座和高耸的塔身出现在浦东的天空中。这座充满现代感的建筑,隔着黄浦江水,与外滩的繁华建筑相对,去年的电视剧《繁花》重现了这一场景,一天天长高的塔尖,标记着人们对于未来日益增长的想象。
在高塔的周遭,新的变化不断发生:杨浦大桥建成,上海地铁一号线南段投入运营,内环高架通车,第十万辆桑塔纳汽车下线。在那个上海和时代都在飞奔向前的青涩年份,一群少女也完成了她们人生中的一段“奇迹”。
今天的上海,已经与三十年前大不相同。(图/《上海少女》)
那年夏天,中国国际合唱节在北京举行,上海行知艺术师范学校的少女合唱团坐着绿皮火车去参加演出,在闭幕式上,她们举行独家专场,引起广泛关注。其实在此之前,这个合唱团就已经小有名气,在上海各类比赛中屡屡获奖。1993年的表演,是合唱团荣誉的最高峰,有报纸用“上海少女的骄傲”的标题,形容这群女孩的歌喉。
但就像许多发生在夏天的故事一样,最热闹的高点总是接近尾声,从北京回到上海,进行完告别演出,合唱团就解散了,姑娘们以音乐老师的身份,被分配到不同的学校。三年前,行知艺术师范学校面向全国招生,成为小学音乐老师,是姑娘们走进这所师范专科学校前,就写好的未来。
1993年,舞台上的合唱团姑娘们。(图/ 《上海少女》)
时光一去三十年,很多公共的记忆渐渐变成了个体的珍藏。在日新月异的上海,少女合唱团的事迹,几乎只被亲历者记得。多年后,一次同学聚会上,合唱团的成员、制片人罗彤在拍摄聚会时,萌生了一个想法:把同学们过去的故事,当下的故事,以及这三十年里各自的故事,用影像串联起来。
于是,一部叫作《上海少女》的纪录片,就此诞生了。
当年分配进各个小学教书,在很多人眼里,捧起铁饭碗的少女们的人生就此固定而顺遂。但三十年的时间,足以催生出许多人生变数,尤其是过去那让人眼花缭乱的三十年。
毕业后,罗彤的音乐老师生涯只维持了几个月,就决定辞职,兜兜转转成为一名知名纪录片制片人,2021年上映的《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国幸存者》是她的代表作。
和罗彤一样,毛毛在当年告别了不算长的教师工作和不算长的婚姻之后,决定跳出轨道,换一种活法。和大部分同学不同,她没有留在上海或者江浙沪地区,而是南下广东,进入一家外企工作。
多年前,跳出体制的毛毛做了个勇敢的决定,到广州发展。(图/ 《上海少女》)
“在老家,人家觉得一个离婚的女人就是掉价的,最关键还带了个女儿。打拼十几年,回过头看,我对当初的决定并不后悔,对于离婚更不后悔。”当小学老师的时候,毛毛的工资是一个月两千多块,她想,去广东总能混到两千。但到了当地才发现,收入高,花销也不小,女儿一个月幼儿园的花费几乎就抵得上之前一个月的工资,毛毛被吓了一跳。
工作从销售做起。夹在其他男销售中间,不会喝酒的毛毛没有什么优势,“倒是有许多限制”。“女性最重要的是找到定位,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工作多年,直到女儿上大学她的状态才渐渐松弛下来。在罗彤的镜头里,这个当年班上公认的美女,现在习惯和大多数中年女司机一样,在开车时戴着防晒冰袖手套——面对广东毒辣的阳光,很实用。
“我现在的这个状态,去看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我还是更喜欢现在。”毛毛说。
对于早早离职的同学,那段年轻时候的往事,像一场关于音乐的梦。也有同学仍在从事音乐教育工作,或者保持音乐爱好。(图/ 《上海少女》)
虽然源自个体记录,但整部纪录片串联起的这些女性故事,因为足够真诚,而拥有了更强的感染力。很多观众印象更深刻的,是张莉的经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她也从学校辞职了,之后工作、结婚、生孩子,又成为全职妈妈,家庭几乎成为她的全部。
《上海少女》中有一段画面,来自遥远的2003年,那年张莉的女儿才一岁,罗彤与她重聚,拍下她在沙发上腼腆的讲述:也没做成什么事情,最成功的事情就是生了个女儿。
但这种来自家庭的成就感,没有一直持续下去。2020年,张莉离婚,搬走,重新进入职场,这个年轻时光鲜时髦的女孩,睁开眼睛,就被生活的困窘包围。最艰难的时候,身上只剩下2000块,她必须顶着焦虑,一点一点重新搭建起自己的生活。
也就在那个时候,张莉萌生了崭新的愿望:买一所自己的房子,可以让妈妈和女儿来住;买一辆自己的车子,可以带着妈妈和女儿踏青郊游。
张莉说,最重要的事情是能够养活自己。(图/《上海少女》)
在《上海少女》的评论区里,很多观众替张莉记住了她的愿望,也记住了她无意中留给年轻人的金句:
“男女关系这件事,就是不要把它看得太重要。”
银幕内外,《上海少女》被四条时间线贯穿,这是整部纪录片格外特殊的一点:1993年合唱团的演出,2003年同学们的小范围重聚,又二十年后的大型同学聚会,以及此时此刻的当下。
不同时间线相互交织、印证、影响。观众所看到的成片,记录着同学们四年前的状态;而影片之外,生活总会步履不停地向前。这些少女们的故事,也因此更加立体起来——
前段时间,张莉也来到电影院看片子,在看片后的分享环节,她宣布了自己愿望的新进展:工作有了新的发展,自己也买房子了。现场观众一片掌声与欢呼。
现在挺好,是很多人此刻的感受。(图/ 《上海少女》)
我们很难简单概括《上海少女》的主题:是关于合唱团背后的一群人,还是关于70后上海姑娘所代表的一代人,或者是这些人生起伏背后的女性精神。但恰恰在主题的多元下,感动总是共通的。
拍摄《上海少女》的导演罗彤,几乎有意无意地绕开一切宏大叙事,努力回到记录和讲述本身。于是,我们得以看到那么多平凡而又不凡的女性,怎样活得丰盈而有力:有人平稳地经营着家庭;有人中年离异后才感到世界的广阔;有人发现丈夫有暴力倾向后选择离婚,在第二段婚姻里找到真爱;也有人从始至终都没有进入婚姻,充实又自信地生活着。
职业、婚姻、家庭、生育……围绕女性的许多关键命题,在这三十年里缠绕着罗彤的同学们,甚至是罗彤自己。但令人振奋的一点是,没有人静静等待命运到来,而是不断在人生的河流里调整泳姿,奋力泅渡向彼岸。
上岸后回过头看看以前的自己,时间到底在自己身上留下怎样的痕迹?
翻出当年的照片,却不记得为什么而哭。(图/ 《上海少女》)
“那时我们都觉得,等到2000年1月1号一到,一切都会改变,但其实不是这样。”回看过去,罗彤感到时间对人的改变和塑造,是一个线性过程,更是一个需要个体做出主动抉择的过程。
也许很多人以为,曾经的少女会用一生怀念少女时光;但《上海少女》中的她们却一再告诉我们,所有认真生活过的人,总会更加热爱当下,期许未来。
1993年,合唱团在北京与崔健合影。(图/受访者提供)
在《上海少女》开头,罗彤和当年合唱团的指挥老师曹丁,一起回忆1993年在北京演出的往事。崔健是曹丁的同学,他走进演出专场后台,被兴奋的姑娘们一把抓住,留下一张乱哄哄的合影。“在北京的时候,崔健来看你,同学们都疯了……开完音乐会之后,你们都成了明星了。”
合影里的青春,青涩,兴奋,自由自在,肆意张扬,那一群上海少女,并不知道之后的时光将如何风流云散,她们各自将走入怎样的生活。
所幸,三十多年后,她们中的大多数已经触摸到人生真正的意义,可以如此坦然地说一句,“哪怕我到了八十岁,也很有看头的”。
《新周刊》:最早的同学聚会在什么时候,当时怎样萌生了拍一部纪录片的想法?
罗彤:聚会是在2020年的10月份。我们合唱团有两个班,八月份我们看到隔壁班搞了一次聚会,视频发在网上,我们觉得自己班也要搞一次聚会了。我是聚会组织者,邀请一些同学的时候,她们不肯来,我就一个一个去走访、去做工作,一些拍摄素材也是在这时候积累的。
《新周刊》:影片涉及到很多地域的、代际的甚至很平凡的人生故事,这种多元开放的主题设置,会给观众造成理解障碍吗?尤其是这部纪录片还有很多国外观众。
罗彤:这部片子会对外宣发,所以还有挺多说英语的观众。但通过内容和字幕,他们还是能够get到我们的表达。某种意义上,这部纪录片只是碰巧记录了我的同学、记录了这群女性。抛开这些,每个人都会经历年轻、十几岁的时候。面对不同的选择,世界就是在面前展开,我们要往哪条路走?最终怎么选的,结果怎么样了?这就是属于人生的一些共性问题。这更接近我要传递的主题,也更有普遍的共鸣。
《新周刊》:片中呈现了过去三十年,很多女性的境遇,婚姻是一个很重要的话题。有人在其中找到了幸福,也有人走出婚姻,甚至一开始就选择不进入婚姻。你怎么理解“上海少女”们的婚姻?
罗彤:我觉得,我们小时候的很多选择,很大程度上固定了未来走的这条路。比如说我小的时候,生活在离婚家庭,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离婚家庭是不光彩的,因为那个时候的观点是,人最好不要离婚,所以当后来我自己婚姻遇到问题要离婚的时候,就会有一种恐惧感。
我们这代人也一样,有时候担心走不了,有时候担心离婚丢人,甚至根本想象不出来不结婚的未来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但我的这些同学,用她们的人生经历逐渐发现,离婚没那么可怕——当然结婚也没那么可怕。大家都更坦然了。
上海少女们的三十年,很多人在生活浮沉中重新认识婚姻。(图/ 《上海少女》)
《新周刊》:片子是在四年前拍摄的,也就是说观众看到的很多想法和观点,都属于四年前。在影片之外,各位同学的生活在这四年里,有过什么变化?
罗彤:有很多变化。比如张莉的母亲就在这段时间里去世了。她后来开了一家瑜伽馆,工作状态渐渐好起来了。很多朋友的孩子都到了上大学、出国留学的年纪。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时间没有停,不会因为你某一个定格而停下,它会一直往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