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有人问起,作为沈家本的后代,沈氏家族的家训、家规是什么?家风是又如何。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当下,人们开始注重“家训”、“家规”、“家风”。要知道一个家庭、家族,要是能够为后人留下“家训”,那是何等的人家,可以说凡有些文化或殷实一点的家族,都会有类似箴言。虽然从历史的角度看,古人或前人留下的“家规”“家训”数量可谓汗牛充栋,但只有一些名篇流传华夏。如高深一些的周公的《诫伯禽书》,周公姓姬,名旦,氏号周,爵位为公。《诫伯禽书》是周公旦诫教其子伯禽的。而这个《诫伯禽书》,尤被三国名人曹操在其诗作《短歌行》中渲染了一番,而更为世人所钟,那尾联“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更成了世人皆知的名句。我也拉个大旗,这个《诫伯禽书》,就是我沈氏远古家训,因为沈性就是姬姓子孙被封于“沈地”而从“沈”姓,所以沈性子孙,就是姬姓子孙。姬姓家训,就是沈姓家训。这是不是有点“拉大旗作虎皮”?不过现在,有些所谓“家训”,比我这么说更牵强,是不是有点追时髦、投机之嫌。
世传家训之名篇,成为世代楷模,绝不仅仅限于影响一家一族。流传最广的古人家训,不过颜之推的《颜氏家训》和朱柏庐的《治家格言》或称《朱子家训》。此外最为普及的,应该是清代顺治年间李毓秀根据传统对童蒙教育的要求,结合自己的教书实践,编写成的 《训蒙文》。尤其是后来经过贾存仁修订,改名《弟子规》,成了全国的蒙学课本,几乎读过书的人无人不能成诵,虽非“家训”,却流传甚广,影响极大。虽经五四远动,国人仍珍视之,直到我读小学时,一年级的语文课本,还是配以图画的“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一类的课文。此外,如《朱子家训》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居身务期质朴”“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之类的内容,也在课文出现。其实这类内容,对孩子的影响非常深刻,乃至终生。
1949年以后,这些东西就被捐弃,无人过问了。在整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些名篇自然被斥之历史糟粕,那些即便是有“家规”“家训”的家庭,恐怕也不敢透露了。否则,那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我家是地主、富农、资本家、官宦人家”吗。时间荏苒,国家提倡弘扬传统文化,讲究家风了。于是有不少人侃侃而谈自己“家规”“家训”是不是有点做作?要说某些有教养的家庭,具备良好的家风,我倒是深信不疑。1949年春,我随父母回到北京,就读于师大二附小(后来的北京师范大学第二实验小学)。那时二附小即使是插班,也得考试,很幸运我考上了。(倒不是我有多优秀,而是到京之前,在上海我已经唸过二年级,家长怕我考不上三年级,所以叫我又考了二年级,自然就比同考的同学有些优势了。)这所学校,当时是北京市最好的小学之一。毕业以后慢慢才知道许多中央领导人的子弟,都是我的同学校友,而那时我却一无所知,没感觉出那个是高干子弟,也没见过汽车接送的同学,更没觉得老师对那个同学特别关照。这样的高干子弟的同学,应该是有良好的家风的,不然怎么没有一个吹嘘“我爸爸是……”的呢。
家风,家家有之。良善之家传良善之风,劣恶之族传劣恶之习。而家规、家训却不一定家家都有,我从小就没听说过祖上传下什么家训之类。倒是从沈家本先生开启的辈字,却是口传身教,传承了良好的家风。高祖沈丙莹公定下了“家承仁厚”的辈字,配以五行的“木火土金水”,以保证二十代不会重复。“家承仁厚”这四个字就形成了沈家本先生以降的沈氏家风。
记得儿时每天描红模子,平时父亲只不过有时拿来看看,告诉我,哪儿写的不好,得怎么写,就行了。等到我快上学时,得用学名了,父亲教我写“沈厚铎”三个字。没红模子就自己写个样子,叫我照写。告诉我“厚”是我的辈字,又告诉我,太公、祖父和他自己的名字,中间的字就是辈字,就是“家承仁厚”,连续几天,讲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却总也听不明白,有无数的问题,父亲也不急,告诉我,要记住,以后大了慢慢就懂了。可是在我还没真正懂得时,他就离开了我,那是1952年,我13岁。所以父辈的说教并不多,而家族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却是深刻的。
“家承仁厚”四个字,一目了然,谁都知道字面上的意思,但要成为思想、成为性格,的确是要有一个家族的环境的潜移默化的。
家者,家国之家。沈家本先生从青年时代,就形成了鲜明的家国情怀,而且终生践行,直到寿终。就在已经病入膏肓的1913年初春,久已脱离政坛的老人仍心系国家安危,在他的诗作《梦中作》就表达了他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关怀:
对当时的政局表达了自己的忧虑与关怀,对当时的一些政治人物,为一己私利而争权夺位,深感不安。
从他青年时代的诗作,可以看出青年沈家本的理想与志向。1859年他十九岁,正値勤奋读书求取功名的时候,他写下《咏史小乐府》三十首。这三十首小诗,表述了这位热血青年的追求与信念。他歌颂陈涉大义凛然,高举大旗逐鹿中原的勇气与壮举,他这样写到:“守冢高皇置,云沉大泽乡。中原多逐鹿,首事夥颐王。”(之一);赞赏大义灭亲恢复汉室的周勃、陈平:“大义亲忧灭,休腾卖友讥。公言杀诸吕,血溅汉臣衣。”(之十八);讴歌以文才与武略为国家驱逐异族侵略的卫青、霍去病:“志雪高皇耻,河南郡县开。单于庭北走,卫霍信雄才”(十九);仰慕忠贞不屈,为国守节的苏武:“勋业争方召,深思出汉朝。中兴苏祭酒,图画姓名标。”(二十八);崇拜执法不避权贵,终被腰斩的赵广汉和刚正直谏终被诛死的韩延寿:“一代称贤傅,伤哉饮鸩时。赵韩两京兆,死后令人思。”(之二十九)。
诗言志,这三十首小诗,传达了青年沈家本的家国胸怀,也成为他一生践行的志向与理想。在他几十年的仕宦生涯中,不论是仕途渺茫,身处逆境;还是为官一方守土为政,乃或修律立法,以致修书校勘,都以家国、世人至上,以“但愿不把初心负,沧海遗珠莫遽渮。”(《通州试院戏作》)的精神激励自己,不忘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初心,也不必在意沧海遗珠的处境。
“家国”精神就是《礼记· 大学》中的"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 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所论述的为人的基本要求。沈家本先生正是在这种教育下成长的。他终生严以修身简以治家,所以他有资格以诗宣示自己“我与梅花一样清,世人莫笑在官贫。”(《答日本二村嘯庵》)正因为无愧于国,所以在清末修中,敢冒王公贵胄之大不韪,甚至被攻击为“导人不孝”“导人败节”“离经叛道”,仍坚持修订法律,坚持去除旗民特权,实现满汉法律平等;删除歧视妇女的法律条款,实现男女法律平等,等等一系列改革。
家国情怀,就是中华民族最基本、最核心的民族精神,一代一代的先贤、优秀的中华儿女,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精神,他们努力追求国家强大、民族复兴,不惜牺牲。我国近代早期的民主革命先驱孙中山、黄兴不畏生死,追求民主、建立共和,我国第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就是因为胸怀浓烈的家国情怀,追求强国之路。正是这些仁人志士,为追求国家富强、民族复兴之路,才接受了马列主义,才有了为中华名族的繁荣富强而奋斗的中国共产党,才有了我们今天强大起来的中华民族。
再说“承”。承,就是继承、承担。继承家业、继承家风。家业,沈家本先生简以治家,为官不谋私利,不以“在官贫”为耻,本身就没有置下什么产业,又因为社会的种种原因,子孙后代也无能为力坚守仅有的房产。但于承担、担当的精神,沈家本先生本人已经做出表率,沈氏后人也没有辱没良好的家风。他的一生勇于承担社会赋予的责任,不论是做京官,还是执掌地方都能尽其所能。以致在中国近代第一次的法律改革中,为中国法治近代化,作出不朽的贡献。至于后代虽没有沈家本先生的辉煌,但许多儿孙都为国家贡献了自己的能力,有的甚至贡献了生命。
“仁”,自然是仁爱; “厚”,则为宽厚、厚重、厚积薄发。沈家本先生为人宽厚,为学厚积薄发,积一生只学为我们留下了近千万字的著作,其内容之厚重,为世人崇敬。
“家承仁厚”是无法分割的一种精神,是以家国情怀为基础的为人、为学、为业的精神,这种精神,或许说就是沈氏家风吧。我无法说沈家本先生的后代,那个人在“家承仁厚”之风中,某人在哪方面如何,但可以说沈家本先生的后代没有辱没先祖遗风的子弟。
就说长房的后代吧,也就是沈家本先生早年失散的长子沈承焕的后代。到我们这第四代,长房有我堂兄沈厚淦和堂姐沈厚钤,他们兄妹参加革命后都改了名字,堂兄叫沈育,堂姐叫沈千。堂兄参加革命南征北战,建国后落脚安徽,成为《安徽日报》副总编。在文革中,没有牺牲在战场的沈育,却被迫害致死,而他坚持共产党员的原则,没有向“造反派”低头。堂姐沈千,在北京大学读书时,成为中共地下党员,参加了中共北平城市工作部的工作,建国后从北京市委副书记刘仁秘书做起,后来到北京市委组织部做干部调配处处长。文革后,担任中共北京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及至退休。这位堂姐在组织部工作身居要职,却从没有一个沈家人因为工作找她帮忙,也没有一个人会去利用这层关系。1963年我大学毕业的那年暑假,正待分配,闲来无事,到他家玩。我根本就没想跟过和她说毕业分配的事,她却告诉我“要服从组织分配,要到艰苦的地方去。”我告诉她我报的志愿是到没人愿意去的成人教育,她就说:“北京的成人教育战线,的确需要你们这样的新生力量,大家不愿去的原因,就是觉得没有正规学校名声好,其实哪里都能发挥自己的作用。”沈千身为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有一个正式工作,全靠他没自己闯荡。
二房沈承熙有一男一女,老大是女儿叫沈仁垌,是沈家本先生的长孙女,所以是我们这一代共同的大姑妈。她早年支持自己的子女参加抗日,又在儿子的影响下参加了共产党,一个儿子为抗日捐躯,一个儿子为解放战争牺牲,他带领小女参加革命,自己又为革命回到北平,建立中共北平城市工作部的重要联络站,掩护了许多重要领导人,保护了多部地下电台。退休后又在北京市文史馆工作,成为北京市有名的革命老人,因为她参加革命后,改名余谷似,被城工部的老同志尊称为余伯母。大姑妈的小女余铭玖,我的大表姐,后来做过内蒙党委宣传部副部长、《实践》杂志副主编。
老二房的老二,也就是我的二堂伯沈仁堪继承祖业出国学了法律,回国曾做到民国政府金华法院的推事。他的儿子,我的堂兄沈厚锦怀着强烈的家国情怀,考入了中央陆军军官学校西安第七分校,后来随军抗日,征战沙场。又随傅作义将军起义,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1950年调18军军部,任电台台长兼18军技师,随军入藏。1955年转业成都,1957年成了右派,1980年才得平反。虽是坎坷的一生,却没有辱没沈氏家风。
家风也注定性格。敝高祖沈丙莹性格刚直,不事权贵。沈丙莹墓志铭是这样评价他的:“立心温厚,不以刻覈自矜,及任御史,稽查中仓,严却馈遗,群吏敛手。先是权贵人用事,欲招致公,公执方严绝不与通。” “严却馈遗”,就是严格地拒绝贿赂,使得“群吏敛手”。文中的“全贵人”就是肃顺,他欲招沈丙莹致门下,使人传话曰:沈大人要外放,岂不易事,何时一起吃个饭可也。然而,沈丙莹竟“公执方严绝,不与通”不予回应,致使肃顺不满,结果被外放至穷乡僻壤的贵州安顺,到了贵州仍然不肯逢迎上司,最后只得休致回了湖州。沈家本秉承父亲的脾气秉性,也是不肯逢迎权贵,不肯为前程请客送礼,于是在刑部经十次京察不获吏部优等评价。到了我的祖父沈承煌因抵制汪伪政府,拒绝了大理院长董康的挽留,辞去了大理院推事的职务。抗战胜利后,家父在上海担任救济总会的秘书长,因抵制上峰贪污救济款,挂印而归。这种一脉而传的性格,就是沈氏传承的性格,家族之门风!
家风并非说教而成,它是一种潜移默化的结果,是发自心底的。这种潜移默化来自家庭、来自社会、来自读书。比如沈家本先生的那种锲而不舍的家国情怀从何而来?纵观他的一生,家庭的影响是基础,社会现实是环境,读书是种子。我们无法知道沈家本先生开蒙输的什么书,但从他十九岁时写下的《咏史小乐府三十首》中可以读出《史记》、《左转》等史书对他的思想的影响、教育与熏陶。在这些小乐府诗中,沈家本直抒对历史人物的赞美或唾弃,不难看出,当年这位意气风发的青年那种“齐家、治国、平天下”雄心。《三十首》中脍炙人口的诗句,活脱脱的展示了年轻沈家本心志。“守冢高皇置,云沉大泽乡。中原多逐鹿,首事夥颐王。”(之一)盛赞了陈涉、吴广的那种敢于担当的精神。“大义亲忧灭,休腾卖友讥。公言杀诸吕,血溅汉臣衣。”(之十八)赞赏大义灭亲的石碏、匡扶汉室的周勃、陈平。显然沈家本是把“国”放在了无限至上的地位,所以对捍卫国家,驱逐异族侵略的卫青、霍去病赞赏有加:“志雪高皇耻,河南郡县开。单于庭北走,卫霍信雄才。”(之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