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斯卡
(WislawaSzymborska)
,
1923
年生于波兰小镇布宁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擅长以幽默、诗意的口吻描述严肃主题和日常事物,以诗歌回答生活。当代最为迷人的诗人之一,
享有“诗界莫扎特”的美誉
。
1996
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是文学史上第三位获奖女诗人。
2001
年成为美国文学艺术学院名誉会员,系美国授予杰出艺术家的最高荣誉。
2012
年
2
月
1
日,在克拉科夫于睡眠中故去,享年
88
岁。
| 评一首未写完的诗
傅正明 译
诗的开头几个词
女作者说地球真小,
相反,天空是个大得多的词,
星星,她说:”其中有比它所需要的还多。”
天空的描述使人们感到无助,
她失落于敬畏天空之浩瀚无垠,
她为无数行星的死寂震憾不已,
旋即在她的心灵(我们可以说这是不细心的心灵)
一个问题开始浮现,
在阳光下在宇宙众星之下
不管怎样我们是否是孤立的?
与这种可能的理论相反!
这种信念今天被普遍坚持!
面临这无可辩驳的证据,任何时候
都可能找到的证据!啊,诗人。
同时我们的预言家返回地球————
这颗也许"无人目睹地旋转"的行星,
这唯一的"宇宙可以提供的科学的幻想"。
这位女作者似乎无法抵御
帕斯卡尔的绝望,
安德洛墨达或卡西俄皮阿的逆境。
孤傲感膨胀了浓化了,
从而浮现了如何生存等问题,
因为"我们的空虚无法消解。"
"啊,主阿,"人呼唤他自己,
"怜悯我,启示我……"
女作者被如此轻浮滥用的人生观压迫,
仿佛这种思想有无尽的储藏。
她难以苟同的战争的思想
总是被双方丢失。
由于人对人的非人的"残忍"(原文如此!)。
这首诗蕴含一种精神意义。
它也许在一支不那么天真的笔下闪光。
可是呵,遗憾!这一根本不可靠的论题
(在阳光下在宇宙众星之下
不管怎样我们是孤立的)
及其采用冷漠的风格的生发
(将白话与崇高杂揉一体)
导致这个结论,可谁会相信呢?
无人相信。我不曾告诉你吗?
| 来自医院的报告
高兴 译
我们抽签决定谁去看他。
结果是我。我从桌旁起身。
探视时间差不多到了。
他没有搭理我的问候,
我试图握住他的手——他抽回了,
像只饿狗,不愿放弃一根骨头。
他好象羞于死去。
对他这样的人我不知说什么好。
就像电影剪辑,我们的目光匆匆闪过。
他没叫我留,也没让我走,
他没问起我们桌上任何人。
没问起你,布莱克。没问起你,托莱克。
也没问起你,罗莱克。
我开始头疼。谁为谁而死?
我称赞了一番药物和花瓶中的三朵紫罗兰。
我谈论着太阳,想着一些阴暗的念头。
多好啊,有架楼梯可以爬下。
多好啊,有道门可以打开。
多好啊,你们全都在桌旁等我。
医院的气味让我恶心。
| 凌晨四点钟
林洪亮 译
这是从夜晚过渡到白天的时辰,
这是两个阶段交接的时辰,
这是三十岁的人的钟点。
这是受制于公鸡打鸣的时辰,
这是大地舍弃我们的时辰,
这是星星消失隐没的时辰,
这是我们身后什么也没留下的钟点。
这是空虚的时辰,
寂寞荒凉的时辰,
是所有其他钟点的基座。
凌晨四点钟对谁也不吉利,
凌晨四点钟对蚂蚁有利,
那么我们要向蚂蚁祝贺。
还是让五点钟到来吧,
只要我们还活着!
| 写履历表
陈黎、张芬龄 译
需要做些什么?
填好申请书
再附上一份履历表。
尽管人生漫长
但履历表最好简短。
简洁、精要是必需的。
风景由地址取代,
摇摆的记忆屈服于无可动摇的日期。
所有的爱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
认识你的人比你认识的人重要。
旅行要出了国才算。
会员资格,原因免填。
光荣记录,不问手段。
填填写写,彷佛从未和自己交谈过,
永远和自己只有一臂之隔。
悄悄略去你的狗,猫,鸟,
灰尘满布的纪念品,朋友,和梦。
价格,无关乎价值,
头衔,非内涵。
他的鞋子尺码,非他所往之地,
用以欺世盗名的身份。
此外,再附张露出单耳的照片。
重要的是外在形貌,不是听力。
反正,还有什么好听的?
碎纸机嘈杂的声音。
| 不期而遇
陈黎、张芬龄 译
我们彼此客套寒暄,
并说这是多年后难得的重逢。
我们的老虎啜饮牛奶。
我们的鹰隼行走于地面。
我们的鲨鱼溺毙水中。
我们的野狼在开着的笼前打呵欠。
我们的毒蛇已褪尽闪电,
猴子——灵感,孔雀——羽毛。
蝙蝠——距今已久——已飞离我们发间。
在交谈中途我们哑然以对,
无可奈何地微笑。
我们的人
无话可说。
| 博物馆
陈黎、张芬龄 译
这里有餐盘而无食欲。
有结婚戒指,然爱情至少已三百年
未获回报。
这里有一把扇子——粉红的脸蛋哪里去了?
这里有几把剑——愤怒哪里去了?
黄昏时分鲁特琴的弦音不再响起。
因为永恒缺货
十万件古物在此聚合。
土里土气的守卫美梦正酣,
他的短髭撑靠在展示橱窗上。
金属,陶器,鸟的羽毛
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
只有古埃及黄毛丫头的发夹嗤嗤傻笑。
王冠的寿命比头长。
手输给了手套。
右脚的鞋打败了脚。
至于我,你瞧,还活着。
和我的衣服的竞赛正如火如荼进行着。
这家伙战斗的意志超乎想象!
它多想在我离去之后继续存活!
| 一粒沙看世界
陈黎、张芬龄 译
我们称它为一粒沙,
但它既不自称为粒,也不自称为沙。
没有名字,它照样过得很好,不管是一般的,独特的,
永久的,短暂的,谬误的,或贴切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们的瞥视和触摸。
它幷不觉得自己被注视和触摸。
它掉落在窗台上这个事实
只是我们的,而不是它的经验。
对它而言,这和落在其它地方并无两样,
不确定它已完成坠落
或者还在坠落中。
窗外是美丽的湖景,
但风景不会自我观赏。
它存在这个世界,无色,无形,
无声,无臭,又无痛。
湖底其实无底,湖岸其实无岸。
湖水既不觉自己湿,也不觉自己干,
对浪花本身而言,既无单数也无复数。
它们听不见自己飞溅于
无所谓小或大的石头上的声音。
这一切都在本无天空的天空下,
落日根本未落下,
不躲不藏地躲在一朵不由自主的云后。
风吹皱云朵,理由无他——
风在吹。
一秒钟过去,第二秒钟过去,第三秒。
但唯独对我们它们才是三秒钟。
时光飞逝如传递紧急讯息的信差。
然而那只不过是我们的明喻。
人物是捏造的,急促是虚拟的,
讯息与人无涉。
| 三个最奇怪的词
陈黎、张芬龄 译
当我说“未来”这个词,
第一音方出即成过去。
当我说“寂静”这个词,
我打破了它。
当我说“无”这个词,
我在无中生有。
| 墓志铭
陈黎、张芬龄 译
这里躺着,像逗点般,一个
旧派的女人,她写过几首诗,
大地赐予她长眠,虽然她生前
不曾加入任何的文学派系。
她的墓上除了这首小诗、牛蒡
和猫头鹰外。别无其他珍物。
路人啊,拿出你提包里的计算器,
思索一下辛波斯卡的命运。
陈黎 张芬龄 译
据说任何演说的第一句话一向是最困难的,现在这对我已不成问题了。但是,我觉得接下来的句子——第三句、第六句、第十句……一直到最后一句——对我都是一样困难的,因为在今天这个场合我理当谈诗。我很少谈及这个话题——事实上,比任何话题都少。每次谈及,总暗地里觉得自己不擅此道,因此我的演讲将会十分简短。上桌的菜量少些,一切瑕疵便比较容易受到包容。
当代诗人对任何诗人皆是怀疑论者,甚至——或者该说尤其——对自己。他们公然坦然走上写诗一途情非得已,仿佛对自己的身份有几分羞愧。
然而,在我们这个喧哗的时代,承认自己的缺点——至少在它们经过精美的包装之后——比认清自己自己的优点容易得多,因为优点藏得较为隐秘,而你自己也从未真正相信它们的价值……在填写问卷或与陌生人聊天时——也就是说,在他们的职业不得不曝光的时候——诗人较喜欢使用笼统的名称“作家”,或者以写作之外所从事的任何工作的名称来代替“诗人”。办事官员或公交车乘客发现和自己打交道的乘客是一位诗人的时候,会流露出些许怀疑和惊惶的神色。我想哲学家也许会碰到类似的反应,不过他们的处境要好些,因为他们往往可以替自己的职业冠上学术性的头衔。哲学教授——这样听起来体面多了。
但没有诗教授这样的头衔。这毕竟意味着诗歌不是一个需要专业研究、定期考试、附有书目和批注的理论性文章,以及在正式场合授予文凭的行业。这也意味着光看些书——即便是最精致的诗——并不足以成为诗人。其关键因素在于某张盖有官印的纸。我们不妨回想一下:俄国诗坛的骄傲、诺贝尔桂冠诗人布罗茨基就曾经因为这类理由而被判流放。他们称它为“寄生虫”,因为他从未获得官方授予当诗人的权力。
数年前,我有幸会见布罗茨基本人。我发现在我认识的诗人当中,他是唯一乐于以诗人自居的。他说出那两个字,不但毫不勉强,相反地,还带有几分反叛性的自由,我想那是因为他忆起了年轻时所经历的不为人道的耻辱。
在人性尊严未如此轻易遭受蹂躏的较为幸运地国家,诗人当然渴望被出版,被阅读,被了解,但他们绝少使自己超越一般民众和单调日常生活的水平。而就在不久前,本世纪的前几十年,诗人还竭尽心力以其奢华的衣着和怪异的行径让我们震惊不已,但这一切只是为了对外炫耀。诗人总有关起门来,脱下斗篷、廉价饰品以及其他诗的装备,去面对——安静又耐心地守候他们的自我——那白皙依旧大的纸张的时候,因为到头来这才是真正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