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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长篇小说2024秋卷 | 为女性立传,为无名者树碑 ——评易小荷《世界尽头》 (子方)(下)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24-12-10 16:12

正文

非虚构《世界尽头》(易小荷)简介:

《世界尽头》是作家易小荷的“底层女性三部曲”非虚构系列的第二部,在完成《盐镇》的写作之后,她把目光转向更偏远也更荒凉的地方,从2023年6月起到2024年6月,走遍大凉山的西昌市、美姑县、昭觉县、布拖县、雷波县和金阳县。就在大凉山深处,十年前,彝族姑娘苦惹作的死亡在两个家族间引发了一场争斗,但很快就平息了。十年之后,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她的名字,但易小荷背着行囊,跋山涉水来到这大山之间的小小彝村,她在村民和亲族的记忆中探访、寻找苦惹作的消息,并最终勾勒出一幅完整的画卷……这本书不仅是苦惹作的一生,还有她的母亲、姐妹和女儿,以及千百年来,每一位在这苍茫大山中无声无息地出生和死亡的女性。作家为这些女性,“大山里的无权者”争取到被正视和被讲述的权利。



为女性立传,为无名者树碑 (下)

——评易小荷《世界尽头》  

子方

那么,她为啥自杀?苦几则认为可能是她去找苏甲哈回家未果,发生冲突;她疼爱的侄儿依呷认为苏甲哈脱不了干系,但她喝农药很有可能只是一时冲动;而多数瓦曲拖村人不无鄙夷地认为,村里那么多男人吸毒,不见得有哪个女人因此去自杀……作者显然不完全或根本不苟同于这些表象性的说法,她条分缕析地分析探究苦惹作生前最后一段时日活动的蛛丝马迹掩饰下的心路历程。一是找到头人苏取哈寻求帮助。苏取哈举办戒毒大会,毕摩主持戒毒宣誓和举办法事驱邪,但结果是“丈夫再次违背了承诺,就连祖先和神灵的力量也宣告失败”。二是诞下女儿后,“也是她吵架最频繁的时候”,因为苏甲哈依然我行我素,她陷入了事实上的深度产后抑郁,精神频临崩溃。三是一家人去金阳县城她哥哥苦曲者家过彝族年,他因路上毒瘾发作而姗姗来迟,她愈发心灰意冷。四即最后一次努力,请毕摩做法事驱逐依附在他身上的邪灵,“并没有任何作用”,“没有任何神灵在护佑自己”。

以上都是叙事层面上的追根溯源,即苦惹作多番努力,可以说穷尽一切手段,可沉迷于毒瘾中的男人终究没回头,她再坚强的身体都会坍塌,再坚强的内心都会崩溃。哀莫大于心死,沉默占据了她的全部表情,诸如“惹作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像一只沉默的陀螺”之类的描述多次出现。沉默是绝望情绪和破碎内心的外在体现,究其根源是“生活惨淡而痛楚,一眼望不到尽头”,由此,“那一天”的到来势不可挡。作者以细腻笔触、伤感情怀并辅之以合理细节想象还原那一天下午到晚上她可能的活动轨迹,“惹作低着头,沿着村里的烂泥路,去找甲哈未果,再垂头走向回家的路”,“越向前走,越能感受到风的阻力,整个身躯都变得无比沉重”,“惹作回到那间黯淡无光的土屋……此刻阴冷黑暗得像一个洞穴”,“她把三个月的苏英从湿漉漉的床上抱起来,亲了又亲,如果孩子哭了,也要喂会儿奶,再把她放回床上”。亲吻女儿后,她走到了土墙根,“那里有一棵硕大的棕树”,她喝下了那瓶百草枯,“根据瓶子被丢弃的位置推测,惹作应该在树下待了一会儿”,“当惹作喝完之后再回到屋子里,侧身躺在那间阴暗的土屋,泪水挂满脸颊的时候,时间一定流逝得很慢……对于她,时间是稍纵即逝的快乐,黑暗麻木的早晨转变为麻木黑暗的夜晚。在这里,每天都是同一天,曾经活着的亲人一去不复返,正在爱着的不再回头”。借景抒情,托物抒情,记事抒情,痛击人心,催人泪下。

她没向丈夫提过离婚,估计她想都没想过,而那本该是囿于婚姻之苦的现代女性应有出路之一。对大凉山彝族女性而言,“离婚是万万不敢想的,甚至排在死亡之后”,唯有死亡,成为她摆脱苦难的终南捷径。她是善良的,明白她一旦提离婚,“两个家族肯定就干仗了”,哪怕人之将死,她在苦家人面前的说辞依然是自己“一时想不通”,没打架,苏家人没虐待、没欺负。无尽善良没换回善报,哪怕喝下百草枯,她依然有救治存活的希望,可苏家人不是把她送去医疗条件更好的县医院,反而是拉回瓦曲拖村找毕摩驱鬼,终至死于再送医途中,生命永远定格在了18岁。

《世界尽头》如此结语,“这无尽大山里的彝人,一切都有传承和牵连、呼唤和回应,然而女性的身影却始终无来由、不可说,她们从前不会、现在不能、将来也不是这大山历史中被记载的一部分”。但我想,至少《世界尽头》已记录因此也让我们记住了苦惹作这位普通彝族女性的一生,她本来已湮没在历史尘埃和大凉山褶皱和阴影之中的短暂一生。哪怕她肉身早已灰飞烟灭,尸骨无存,甚至没块墓碑;哪怕“父母并没给她上过户口……也不曾拥有身份证,以及结婚证……她压根没有曾经活过的记录,这个世界查无此人”;哪怕她的幽魂去不了孜孜普乌,依然只能在瓦岗的山间密林徘徊游荡,孤独吟唱她生前就喜爱的《阿依阿芝》。

西班牙作家阿图罗·佩雷斯-雷维特评价《十个女人》时说,“读马塞拉·塞拉诺的书,仿佛看到了全世界的女性”【引文出处同脚注2。】,他这话针对的是“十个女人”并非全是土生土长的智利人,而是来自世界各地,其人生故事带有各自地域背景,只不过是以智利首都圣地亚哥为当下故事发生地。而《世界尽头》精准指向“世界尽头”即大凉山腹地以苦惹作为典型代表的彝族女性,同样的,其故事背景绕不开大凉山彝族包括婚丧嫁娶、祭拜神灵和祖先等先祖传承下来的民俗风情和宗教习俗。她生于斯、长于斯、嫁于斯,其人生怎可能绕道而走?前已提及压垮她苟活于世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可能是请毕摩做法事驱邪无果,还有之前请毕摩做法事给吸毒之人做集体驱邪无效,更别提给喝了百草枯的苦惹作做法事错失医治良机。除此,毕摩为病人如苦惹作阿母、苏甲哈阿母熊尔各等做法事均告无成。惨痛“案例”接二连三,为何彝人不会对毕摩、苏尼的法力产生怀疑,而始终“愚忠”如一?这种现象令身处现代文明之中的我们难免匪夷所思。考察彝族经济社会发展进程及其宗教文化或许能说明问题。新中国成立初期,大凉山等彝族地区尚处于奴隶制社会,哪怕在1995年的罗乌,“人们的生活和公元前并没有太大分别”。“毕摩教”源远流长,在彝人脑子里根深蒂固,近世以来佛道等教虽在彝区有所传播,但毕摩文化始终占有绝对统治地位。正如法国学者列维-布留尔所言,“他们(原始人)对待经验的反证是完全不加考虑的……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如果什么巫术仪式进行得不顺利,会使那些相信它的人失去信心”【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商务印书馆,丁由译,1981年1月版,第56页。】

逝者安息,生者自惜自强。易小荷并非仅盯着贫穷、落后、蒙昧的过往,她的客观目光同时关注着凉山彝族人民逐步改善中的生活生产状况,尤其是新世纪以来,彝区经济社会落后面貌得到显著改观。瓦曲拖村2010年后相继有水(自来水)有电,2015年,受惠政府的扶贫攻坚活动,苏甲哈三代人住上了安置房。2020年,包括凉山州在内的四川省所有贫困县摘帽,“本年,凉山州顺利完成‘十三五’易地扶贫搬迁总任务”,而苦惹作娘家罗乌,其全部村民早在2013年前后就陆续下山,分散到各处政府安置房定居。

正如德国作家娜塔莎·沃丁以“马里乌波尔”三部曲完整还原了一部母亲的个人史、家族史、二十世纪东欧的动荡史,易小荷以《世界尽头》完整还原了一位普通彝族女性(一位女儿、一位母亲)的个人史、大凉山腹地彝族苦苏两家的家族史、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凉山彝区的经济社会发展史。当然,她倾情关注的依然是人,只能是人,是特定群体和历史进程中的女性,尤其是她们沉默外表之下的心理,顺受、怯懦、恐惧、踌躇、孤独、不安、伤痛和失败,但亦尚存渺茫希望之光。相较男性,女性是孤独的,是社会中的无名者、哑语者。她们不诉说,男性没耐心倾听更不会替她们诉说。也唯有女性为女性发声和诉说,呼唤其自我意识,唤醒全社会对女性的关注,或许,这便是《世界尽头》这部女性个人史的最大价值和意义所在。感谢易小荷。

(完,文章刊载于《收获》长篇小说2024秋卷)

本文作者简介:

子方

曾用笔名郊庙,浙江瑞安人。小说家,书评人。发表长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评论二十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我的隐秘身世》和小说集《天桥上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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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长篇小说2024秋卷11月18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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