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自己的树下》一书中讲起自己小时的故事。
幼年的大江健三郎常逃学到山中,自己拿着植物图鉴去认识植物。一个暴雨的秋日,他迷失森林中,第二天才被人们发现救回。
他对妈妈说:“妈妈,我会死吗?”
她母亲说:“孩子,就算你真的死了,妈妈还是会再把你生下来。”
大江说:“但是那个小孩不是现在的我啊?”
母亲说:“是同一个小孩,我把你生下来之后,就会把你以前所看过、听过、读过、做过的事一一讲给他听,那个新的你也将学会现在你在说的语言……”
这段话极为深刻。
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但每个人又是关联的,我们都是世界的一角。语言是存在之家,空间也是存在之家。我们呼吸过的空气,说过话的话,写过的字,做过的事,没有一个是我们的原创。我们踩过的每一块土地,都是无数人脚印的叠加。我们的生命中,写满了别人的密码。
当妈妈把第一个孩子所看过、听过、读过和做过的事都讲给后来的孩子,那后来的孩子与第一个孩子就形成了一种生命的流淌,一种生命的传承,必然打上那个孩子的烙印,甚至也可以说他就是前面那个孩子。
生长即死亡,我们一天天在长大,我们也在一天天的死亡。每个太阳的升起,都是诞生;每一个太阳的落山,都是真真切切的死亡。
当我听汪峰唱《北京,北京》,听到“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里死去”时,突然之间热泪盈眶。我们在同一个地方活着,也在同一个地方死去,我们只是姓名有别,我们毫无二致。我们都是芸芸众生,面对命运背后的翻云覆雨手,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终究有一天,我们都将离开这个世界,前往从来没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终究有一天,我们的生命之船会石沉大海。
那么,生命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也许真的如大江健三郎的妈妈所说,我们是在代替前人而活,而我们也将活在后来人的生命之中。真的是这样吗?
所有的故事都曾经发生过,所有的故事都是同一个故事,所有的故事都是我的故事。
于是,想起米切尔绘本经典《犟龟》对我们生命的书写。
小乌龟陶陶在洞前吃着树叶,忽然听到一对鸽子在交谈:狮王二十八世要举行婚礼了,他邀请了所有的动物都去参加。
隆重的婚礼充满着诱惑,但去狮子洞的路途迢远,不亚于西天取经;而陶陶的爬行又非常缓慢,几乎不可能赶上婚礼,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在考虑了整整一天一夜之后,第二天,陶陶勇敢地上路了。
陶陶在路上遇到了友善者的忠告,也遇到了蜘蛛、壁虎、乌鸦这类人的嘲讽。陶陶没有忘记自己的决定。他总是坚定地说:“我的决定是不可改变的!”
致命的打击一个接一个到来。首先是走错了方向,而且是一开始就走错了,所有的艰难地爬行都是冤枉路。但陶陶没有怨言,掉转头来,继续前行。
后来,狮王二十八世的婚礼竟然取消了,因为狮王要与老虎决战。
没有目的的坚守,还有意义吗?
陶陶依然没有放弃,“我的决定是不可改变的。”
就在陶陶历经多少苦难,终于到达狮王洞附近的时候,更不幸的消息传来了。狮王二十八世却在与老虎的决斗中战死了。
如果说,走错了路可以重来;婚礼取消了,还可以重订;那么,新郎都没有了,婚礼从何而来?
没有对象的坚守,还有意义吗?
但陶陶就是不放弃,“我的决定是不可改变的!”
这个时候,我眼前一热,恍然明白,陶陶就是一个取经者,狮王的婚礼庆典就是他的真经。
因此,陶陶能否成功,不在于他的快和慢,而在与他有没有上路。有没有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孙猴子一个跟头就是十万八千里,取经的路程也是十万八千里,为什么要那么费力不讨好,而且取回的真经还在通天河遗失不少。这样的折腾,意义究竟何在?
犟龟陶陶到达的最后一刻,竟然不早不迟赶上了狮王二十九世的即位,以及二十九世举行的历史上最隆重的婚礼大典。那一刻,陶陶幸福极了。
其实,陶陶的幸福只是意外的奖赏,真正的奖赏全部包括在路途之中。
生命的意义在于上路,在于折腾。无论是速度最快的孙猴子,还是速度最慢的犟龟,取经者的道理是一样的。取经,不在于“经”,而在于“取”,甚至也不在于“取”,而在于“取”的路上。
每个人都在路途之中,尽管这条路最终通向死亡。你能不能遇上你生命的隆重庆典,其实并不取决于你能否遇见狮王,而完全取决于你自己。只要上路,总会有隆重的庆典。因为上路的是我,我在我行进的过程之中。
同样道理,唐僧师徒取回的真经,也不是一本写好的书,而是生命在这一段必然的历程中被刻满的印记,是我们用自己的脚书写出来的真经,是我们实现里的生命,是我们生命绽放出来的花朵与光芒。
这不是某一个人的故事,它打上了我们所有人的印记,代表了我们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