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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奖经济学家阿西莫格鲁也担心 AI,但他不担心 AI 太聪明丨晚点周末️

晚点LatePost  · 公众号  ·  · 2024-10-20 20:01

正文

“我一点也不担心超级 AI,我担心的是愚蠢 AI。”

文丨曾梦龙

编辑丨钱杨 黄俊杰

10 月 14 日,达龙·阿西莫格鲁(Daron Acemoglu)在希腊雅典一家酒店的阳台上,接到了诺贝尔奖委员会的电话。“人们很早就说过你会获奖,你一定想到了这一刻的到来。” 工作人员说。


阿西莫格鲁近年来一直是诺奖热门人选。对熟悉经济学的人来说,他得奖并不让人意外。他和合作者西蒙·约翰逊(Simon Johnson)、詹姆斯·A. 罗宾逊(James A. Robinson)因对 “制度如何形成并影响繁荣” 的研究共享 2024 年诺贝尔经济学奖。


阿西莫格鲁回答,“你可以做梦,但永远不会想到它会发生。这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获奖前的一两年里,阿西莫格鲁的名字频繁与 “AI” 一同出现在新闻标题里。阿西莫格鲁认为现在整个行业陷入 “通用人工智能”(AGI)的竞赛,希望利用这项技术实现自动化、创造数字广告收入的发展方向错了,疯狂买入英伟达显卡只是在浪费钱。他的观点影响了高盛在今年 6 月的报告《通用 AI:花得太多;收益太小?》(GEN AI: Too Much Spend Too Little Benefit?)。


阿西莫格鲁估算,未来 10 年,AI 对全要素生产率的增长上限不超过 0.66%、对美国 GDP 的总促进作用最高也只有 1.56%、只能影响不到 5% 的人类工作岗位。他质疑现在商界流行的科技乐观主义,觉得这种叙事在误导公众。萨姆·奥尔特曼、埃隆·马斯克、比尔·盖茨等人承诺的美好未必能实现。他还认为,即使 AI 能带来进步的利益,它也往往不会被所有人共享。


所谓科技乐观主义或者当下流行的有效加速主义(e/acc),指科技进步会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中间出现的问题不过是美好世界诞生前的阵痛。谁也挡不住科技进步,人最好改变自己去适应它。比如把时间投资在学习未来会受重视的技能上。至于那些存在的问题,总会有聪明人找到解决办法。


2024 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图片来自:诺奖委员会。


今年的诺奖是 AI 的丰收年,物理学奖、化学奖和经济学奖的得主都与 AI 有关。但诺奖得主们对 AI 的态度并非一致:化学奖的三位科学家更多是为 AI 在蛋白质的广阔应用前景感到兴奋;物理学奖的两位得主约翰·霍普菲尔德(John J. Hopfield)与杰弗里·辛顿(Geoffrey E. Hinton)则对 AI 感到担忧和恐惧。


辛顿被称为 “AI 教父”,但去年他开始表达后悔研发 AI。在接受诺奖委员会的访谈时,辛顿说政府可以强迫大公司投入更多资源用于 AI 安全研究,他说 “我们正处在历史的分岔点上。未来几年,我们需要找出应对 AI 威胁的方法。”


阿西莫格鲁则对诺奖委员会说自己也担心 AI,但不是辛顿那样的担心。“我一点也不担心超级 AI,我担心的是愚蠢 AI。”


他担心的是人类使用不当,愚蠢的 AI 也可能被用于搜集数据、扭曲信息进一步削弱民主、加剧不平等,真正导致两极社会的出现。他认为美国已经开始受此负面影响,而现在工业化国家民众对民主的支持率降至低水平,与此同时,“民主国家和民主党派并不总能兑现民主的承诺,特别是在包容性、廉洁政府和共同繁荣方面。”


阿西莫格鲁对 AI 的态度由他的经济学研究所塑造。从研究国富国穷的成名作《国家为什么会失败》、到国家与社会如何决定自由命运的《自由的窄廊》,再到探讨技术进步与共同繁荣的《权力与进步》,他对 “权力” 问题的关注贯穿始终。


他警惕权力被少数人垄断,强调社会和公民共享权力的重要。民众参与塑造了包容型制度,包容型制度反过来也保障了民众参与,形成良性发展的正反馈。 这正是 “繁荣” 的关键。

“企业家如果预期所得不被保护,他不会有动力去工作,更别提投资和创新了”

阿西莫格鲁的研究选择与其出身、成长经历有关。他于 1967 年出生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是亚美尼亚人。他的父亲是大学教授和律师,母亲是小学校长。读到初中,他已经目睹两次军事政变,整个中学阶段土耳其有一半时间由军事委员治理。


他认为经济学可以帮助他理解民主、经济增长等大问题,所以去了英国约克大学经济系。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学习的经济学不如自己的期望。后来,他用新的方法和视角重塑了经济学的研究领域,延续了少年时的关怀。


阿西莫格鲁早露天赋, 25 岁就拿到了伦敦经济学院(LSE)的博士学位。他的考官说,即使是论文 7 章中最弱的 3 章,也足以让阿西莫格鲁获得博士学位。在 LSE 工作一年后,他去了麻省理工学院(MIT)任教,度过了 31 年。现在他是 MIT 的校聘教授,MIT 教师的最高荣誉。他的妻子奥兹达格拉尔(Asu Ozdaglar)也来自土耳其,同样在 MIT 任教,担任电子工程和计算机科学系主任,曾和他合作过研究。


阿西莫格鲁的学术产量和横跨领域众多。哈佛大学教授曼昆(N. Gregory Mankiw)曾开玩笑:“他一定有个孪生兄弟在帮他写东西……我很难想象一个人能有这么高的产量!”


为什么有的国家富裕,有的国家贫穷?这个经典的大问题在 2000 年前后涌现出新的讨论。传统上,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给出了一个偏向 “文化” 的解释。韦伯称,新教入世禁欲主义伦理为企业家提供了心理驱动力和道德能量。到了 1997 年,生物学家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出版《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强调 “地理” 在人类社会演变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不久,阿西莫格鲁等人在新制度经济学的基础上,做研究写论文,并在 2012 年出版《国家为什么会失败:权力、富裕与贫困的根源》(Why Nations Fail: The Origins of Power, Prosperity, and Poverty)。这本书系统反驳了戴蒙德的地理因素解释,强调 “制度” 因素的重要。


他们认为,国富国穷的关键在于这个社会采取何种政治与经济制度。若采取 “包容型制度”,将经济机会与经济利益分享给更多人、致力于保护个人权益,并在政治上广泛分配权力、建立制衡并鼓励多元思想,国家就会迈向富裕;若采取 “榨取型制度”,将经济利益与政治权力交由少数特权精英把持,国家即使短期出现经济成长也无法持续,因为特权阶级会利用政治权力阻碍竞争,不但牺牲多数人利益,也不利于创新,阻碍整体社会进步。数千年的全球史表明,国家的制度可以往更具包容性的方向移动,也可能倒退回榨取性状态。这是一个动态过程。


相比新制度经济学前辈从历史角度论证制度对经济发展的作用,阿西莫格鲁等人的贡献是采用实证数据的方法,更科学和细致地揭示出其中的因果关联和互动机制。他们建立和采用的数据库、工具变量,比较视角下的历史自然实验的方法论,惠及了经济学、政治学和历史学等多个学科。


比如他们其中的一个论证是,四五百年前,殖民者在不同殖民地引入了不同的政治和经济制度,这导致了殖民地的不同命运。比如那些在殖民时最富裕的地方现在却成了最贫穷的地方。因为殖民者采取了榨取型制度,没有保护私有产权、不限制政府的权力。而那些在殖民时期最贫穷的地方因为采取了包容型制度,现在成了繁荣之地。


如何在数据上区分殖民地的类型呢?他们运用了 “殖民者在殖民地的死亡率” 这一数据标准。死亡率越低,表明该地更安全,殖民者更愿意定居,建立更长期和包容型制度。与之相反,死亡率越高,殖民者更不愿长期定居,建立更短期和榨取型制度。最后,他们发现,殖民地时期死亡率越低地区,今天 GDP 越高。这就排除了其他因素干扰,巧妙地证明两种类型的制度是国富国穷的根源。


“历史的自然实验” 是社会科学学习自然科学的控制变量法,努力寻找那些具有比较价值的案例,探寻人类社会的演变之道。除了殖民地的发展,阿西莫格鲁等人举的例子还包括朝鲜半岛、诺加雷斯市(美国和墨西哥各分一半)。它们初始条件相差不大,但最后走上皆然不同的道路。


目前,世界上最富有的 20% 的国家,比最贫穷的 20% 国家富裕约 30 倍。图片来自:©Johan Jarnestad/The Royal Swedish Academy of Sciences


韦伯、戴蒙德和阿西莫格鲁的观点常被人简化为某种决定论。但正如戴蒙德曾回应的,地理、制度、文化、偶然等对人类社会演变起的作用,完全取决于想要研究和解释的对象的性质。“如果你坚持认为国富国穷这个重要问题只有一个简单的原因,那么你得离开地球去其他星球生活,因为这里的现实生活实在很复杂。”


戴蒙德在 2023 年的访谈中对《晚点 LatePost》说 ,自己经常和阿西莫格鲁、罗宾逊讨论和争论地理、制度、文化和偶然在人类历史中的作用。


两人的分歧没有看起来那么大,因为他们研究对象的时间尺度很不同。戴蒙德讨论的是 1.3 万年这个人类社会分流的时间节点,阿西莫格鲁等人主要处理的是四五百年来不同国家的社会变化。


他们的共同点是激发了公众对国富国穷问题的关注和讨论。阿西莫格鲁的研究还有更直接的政策含义。比如他曾为日本的经济增长战略提供过建议;2013 年,他被时任中国国务院总理接见时提出,中国过去的经济增长源于逐步朝包容型制度改革,建议中国未来要从赶超式增长升级为创新驱动型增长。这需要更进一步朝包容型制度改革。


诺奖委员会解释阿西莫格鲁等人的成就时,提到目前世界上最富有的 20% 的国家,比最贫穷的 20% 国家富裕约 30 倍。


“缩小国与国之间巨大的收入差距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挑战之一 ”,诺贝尔经济学奖委员会主席雅各布·斯文森(Jakob Svensson)说。

“研发新技术,应该提高劳工的边际生产力,不能只想着将工作自动化”

去年 5 月,阿西莫格鲁和约翰逊出版了新书《权力与进步:科技变革与共享繁荣之间的千年辩证》(Power and Progress: Our Thousand-Year Struggle Over Technology and Prosperity)。这本书汇集了他们 20 多年来对于科技、制度和不平等的研究,罗宾逊也为该书理论的政治部分提供了资料和建议。


回顾过去千年许许多多的新发明,阿西莫格鲁和约翰逊认为,现今所有人得以共享繁荣的生活,不是只靠技术进步就保证会自然出现的结果。


比如,中世纪的农业有一系列技术创新,包括犁变得更好用、轮耕制度变得更高效、马匹的使用更广泛、加工厂大有改进,但这几乎没给农民带来任何好处;英国工业革命早期,纺织工厂为少数人创造巨大财富,但近 100 年里,纺织工的工时延长、工作条件恶劣、收入没有增加;过去几十年信息技术迅猛发展,一小部分人暴富,但许多未受大学教育的美国人被抛在后面,实际收入下滑。


“时至今日,全球大多数人都过得比我们的祖先更好。这是因为早期工业社会的公民与劳工被组织起来,勇敢挑战由精英主导的技术与工作条件,并迫使他们以更公平的方式共享技术进步所带来的利益。如今,我们需要再次采取相同的行动。” 他们在《权力与进步》中写道。


不然,所谓的 “进步”,不过是再次让极少数创业者与投资人累积巨额财富,绝大多数人的受益则微乎其微。他们呼吁,只有改变社会权力基础,才可能出现更具包容性的科技愿景。


至于如何改变,阿西莫格鲁等人先揭示出 “生产力提升”(劳工平均产能增加)和 “劳工薪资上涨” 为什么不一定关联的经济学道理。因为对企业来说,重要的是 “边际生产力”(每增加一名劳工,能带来多少额外贡献)。在生产力提升时,边际生产力可能维持不变,甚至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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