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一些还需进一步探索的原因,国际政治经济体系中的实力分布往往是高度不均衡的,通常会出现一些实力远超其他普通国家的超强国家,而实力的均衡也即所谓的均势通常并非国际体系的常态。如果实力超强的国家在国际体系中成功地运用了自身的实力,并形成对体系的控制力,那就形成了霸权,霸权是体系中在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等方面对其他国家都具有主导性和统治性地位(predominance)的国家。因此,霸权不等于实力(power),也不等同于单极,它建立在实力和单极基础之上,但又超越于实力,霸权是对实力的成功运用,它建立在一定的国际体系要素和国际制度环境保障的基础之上。霸权是一个国际体系层次的概念,它讨论的是实力超强的国家与世界的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而不是单元层次的概念。所以,虽然国家自身实力的变化和波动比较频繁,但霸权却通常具有较高的稳定性,因为国际体系的运行对于霸权及其创建的国际秩序具有高度的路径依赖,除非重大危机的出现对于既有的秩序构成剧烈破坏,否则霸权将会长期维持。
(一)全球性霸权体系:从英国到美国
根据霸权对国际体系的控制力的辐射范围,可以将其分为全球性霸权和地区性霸权两种类别。在历史上,由于落后的技术条件难以超越地理环境的阻隔,几乎所有的霸权都是地区性的,而且它们主要出现在政治和经济生活比较发达的欧亚大陆。这种地区性霸权主要是以帝国的形式体现出来,即通过直接的领土征服来施加控制,比较典型的帝国包括罗马帝国、阿拉伯帝国、奥斯曼帝国和蒙古帝国等。但是,唯一的例外就是东亚地区出现的以中原王朝为核心的华夷秩序或称天下体系,它虽然也有大规模的军事征服,但却主要靠贸易关系和文化纽带来维持地区性的强大控制,因此是一个比较接近现代意义的霸权体系,而不完全是传统社会的帝国体系。
真正意义上的全球性霸权是工业革命之后的产物,工业革命大大提升了人类征服自然、超越地理的能力,并带来了第一波全球化运动。作为工业革命的肇始者和发源地,英国成为第一个名副其实的全球性霸权。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至今只目睹了两个全球性霸权国家。
英国是一个介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霸权。英国的全球性霸权地位主要建立在三个基础之上:无以匹敌的海军实力、金本位制度及遍布全球的殖民体系。由于英国的霸权高度仰仗其殖民体系,因此,英国的霸权体系事实上也是一个帝国体系,它因控制的领土遍及全球而被称为“日不落帝国”,其疆域之广阔是历史上任何一个帝国都未曾企及的。但是,如同其他绝大部分帝国一样,作为一个岛国,英国也难以对遍布世界的广袤土地实施长期有效的直接领土控制。在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打击,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经由美国推波助澜的非殖民化运动之后,大英帝国轰然崩塌,英国的全球霸权地位彻底终结。此后,随着法、德主导了欧洲的一体化进程,英国被排除在欧洲核心事务之外,连区域霸权地位都不复存在,它只能依附于美国才能在国际政治舞台上显示存在。
但是,相比于传统帝国,英国霸权及其领导的全球秩序具有很多现代性内容,其中,最核心部分是英国主导了全球性贸易体系的形成。而为了保障这种贸易体系的运转,英国把自己创立的金本位制度推广到全球,形成了全球性的国际制度,而且这种制度的形成主要是靠其他国家的自发模仿,而不是英国的强制推动。20世纪上半叶,人类历史目睹了全球性霸权的交接。这一交接过程远不是和平的,而是充满血腥和暴力。但历史的吊诡在于,暴力的极端形式——国家间的毁灭性战争,并非发生在当时国际体系中作为霸权守成国的英国和作为新兴崛起国的美国之间,相反,这两个国家两次联手压制来自第三方的秩序挑战者德国,这种历 史机遇对于美国接替英国成为新的全球性霸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国确实是得到“上帝的眷顾”。
当然,美国全球性霸权的确立远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历了非常曲折的过程,这一过程既受制于自身实力的积累,也有主观意愿上的犹豫与纠结,更取决于国际环境的变化和激励。尽管早在19世纪20年代,美国就提出了门罗主义(Monroe Doctrine),试图加强对美洲地区事务的控制,但受此后孤立主义的影响,事实上,美国并没有成为一个区域性霸权国家,而是一直专注于国内发展。直到19世纪90年代,随着美国国家经济实力的快速增长,以及美国政府能力的提升,美国才开始不断介入国际事务并初现峥嵘。但是,美国在国际体系中的实力地位不断提升的同时,美国国内接受美国领导世界的步伐却显著滞后。在此后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美国国内的孤立主义和国际主义进行了尖锐的思想斗争,直到两次世界大战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遇,美国才在半推半就中被“黄袍加身”,并在1945年的最后时刻非常主动地接过世界霸权的“权杖”。尽管苏联很快建立起了规模相对较小的次级霸权体系,并形成了与美国对峙的两极格局,但美国的全球性霸权却坚实地树立了起来。
相比于英国霸权,20世纪下半叶开始的美国霸权有了许多新的特点,美国建立了更具综合性的强大军事实力,掌握了以自由主义价值为领导体系的意识形态武器,并以更加复杂和精密的国际制度体系取代了殖民体系。当然,两者也有重要的一脉相承之处,即在大部分时期坚持对开放性国际经济体系的承诺。美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不以领土征服为基础,但又成功地实现了对全球政治经济体系拥有超强控制力的国家。这意味着相比于传统的帝国和霸权,美国霸权实现了重要的制度性进化,它是一个新型的国际权力体系,也就更具有学术上的研究意义。
(二)美国霸权对全球政治经济体系的控制力
美国霸权对全球体系的强大控制能力主要体现在军事、金融、资源、产业、思想和国际制度六大方面,它们共同构成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霸权的根基,这是所谓“美国式霸权”的根本特征,因为传统的帝国包括英国霸权都没有完全涵盖这些内容。
第一,军事控制力。尽管美国的霸权体系不依靠直接的领土征服,但是傲视全球的军事实力,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对全球军事控制能力是美国霸权的基础要件。第二次世界大战对于美国霸权崛起的最大助力就是促成了美国军事控制力的全球扩张。美国军事控制力可以从以下三方面来衡量:一是军费开支的走向。在现代经济条件下,军事活动和武器研发都离不开大量的军费开支。美国军费开支的增减,以及相对于他国特别是竞争国的领先程度是观察美国军事控制力的基础性指标;二是全球军事存在的强弱。军事控制力的直接体现在于全球各地的军事存在,尽管美国拒绝领土征服,但是,美国的军事基地和军事部署遍布全球。美国军事力量在全球体系中的地理分布是观察美国军事控制力的重要窗口。美国在中东地区包括此后的阿富汗撤军,是美国军事存在大幅收缩的重要体现;三是军事盟伴的关系。美国的军事控制力高度依赖于军事盟友和军事伙伴的支持,这一军事合作网络既有以北约为代表的多边军事联盟,也有与日、韩、菲等众多盟友组成的双边军事联盟,美国与这些盟伴关系的松弛程度体现了美国的军事控制能力。
第二,金融控制力。对全球金融体系的控制力是美国作为一个新型霸权的重要内容。尽管英国也建立了全球金融霸权地位,但这种金融霸权更多地建立在英镑与黄金挂钩所形成的示范效应,它是一种“软控制”。美国的金融控制力则是建立在其全球金融中心和全球货币霸权的“硬控制”基础之上,两者相辅相成,但并不完全一致。一是美国拥有全球金融中心,掌握了对国际资本流动的控制能力,包括对资本流入和资本流出的控制能力;二是美元占据着全球货币体系中心的地位,这意味着美国具有操控全球货币体系的强大能力。
第三,产业控制力。它接近于苏珊·斯特兰奇(Susan Strange)所说的“生产权力”,但不完全等同于斯特兰奇时代的生产权力。在今天产业分工高度细化、产业链条越来越长,而且业已形成全球生产网络的年代,产业控制力体现为对全球产业链和供应链的控制力,尤其是对产业链供应链关键节点的控制力,而不仅仅是对生产环节的控制。霸权国通过掌握“断链能力”,能够形成“产业权力”(industrial power),进而威慑对手。这是霸权国在新的历史时期所拥有的一项新的权力类型,美国对中国超级企业华为的打压,就是这种产业权力的运用。
第四,资源控制力。资源是重要的生产要素,技术进步并没有削弱资源在经济生产中的地位,只是改变了重要资源的种类。在工业革命时代,煤炭是最重要的战略性资源;在电气革命时代,石油是最重要的战略资源。它们都曾引发了尖锐的国际政治斗争。目前,关乎全球发展和稳定的战略性资源主要分为三大类:能源类资源、矿产类资源和粮食类资源。美国通过产地控制、运输控制和价格控制,掌握着对全球资源的分配,但这种控制总体上呈大幅下降趋势。
第五,思想控制力。霸权不仅仅是物质层面的,它还包括精神和思想层面。即便是传统的帝国,也需要意识形态的加持才能持久。罗马帝国和阿拉伯帝国都有宗教力量提供意识形态的合法性,而蒙古帝国因为缺乏思想控制力,便很快分崩离析。思想控制力比较接近于迈克尔·曼(Michael Mann)所说的意识形态权力,但这里的思想控制力是一种国际层面的,它指美国在价值观和意识形态上对他国的感召力和吸引力,它更接近于约瑟夫·奈所提出的“软权力”(soft power),即基于吸引而非强制的权力。思想控制力给霸权的存在和霸权的行为提供合法性的包装。比如,美国将其治下的国际秩序称之为自由国际秩序,就是这种思想控制力的体现。
第六,国际制度控制力。相比于之前的霸权和帝国,美国作为一个新型霸权最重要的体现之一是建立了一个全球性的国际制度网络。通过国际制度来加强对全球公共事务的治理,进而维护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这是美国霸权的重要发明。这也使得美国霸权对全球事务的控制力在一定程度上走出霍布斯的丛林世界,进入了一个规则世界。国际制度和全球治理意味着国际公共物品的投入,美国作为全球性霸权也确实投入了大量公共物品的建设,因此曾一度被称为“仁慈的霸权”(benign hegemony)。但另一方面,国际制度也赋予了美国重要的制度性权力,成为美国“霸权之翼”。
总之,美国的全球性霸权由上述六个支柱构成,研究美国霸权及其秩序的走向,其实质就是研究美国在这六个方面的体系控制力究竟如何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