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婆子回:“大夫来了。”
老嬷嬷请贾母进幔子去坐,贾母道:“我也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不用放幔子,就这样瞧罢。”
众婆子听了,便拿过一张小桌子来,放下一个小枕头,便命人请。一时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跟着贾珍到了台阶上。
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导引进去,又见宝玉迎接出来。见贾母穿着青绉绸一斗珠儿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刷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
碧纱厨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插金的人,王太医也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贾母见他穿着六品服色,便知是御医了,含笑问:“供奉好?”
因问贾珍:“这位供奉贵姓?”
贾珍等忙回:“姓王。”
贾母笑道:“当日太医院正堂有个王君效,好脉息。”
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因说:“那是晚生家叔祖。”
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也算是世交了。”一面说,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头上。
嬷嬷端着一张小杌子放在小桌前面,略偏些。
王太医便盘着一条腿儿坐下,歪着头诊了半日,又诊了那只手,忙欠身低头退出。贾母笑说:“劳动了。珍哥让出去,好生看茶。”
贾珍、贾琏等忙答应了几个“是”,复领王太医到外书房中。
王太医说:“太夫人并无别症,偶感了些风寒,其实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常暖着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怠吃,也就罢了。”说着,吃茶,写了方子。
刚要告辞,只见奶子抱了大姐儿出来,笑说:“王老爷也瞧瞧我们。”
王太医听说,忙起身就奶子怀中,左手托着大姐儿的手,右手诊了一诊,又摸了一摸头,又叫伸出舌头来瞧瞧,笑道:“我要说了,妞儿该骂我了:只要清清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我送点丸药来,临睡用姜汤研开吃下去就好了。”说毕,告辞而去。
贾珍等拿了药方来回贾母原故,将药方放在案上出去,不在话下。
这里王夫人和李纨、凤姐儿、宝钗姐妹等,见大夫出去,方从厨后出来。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刘姥姥见无事,方上来和贾母告辞。
贾母说:“闲了再来。”
又命鸳鸯来:“好生打发刘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
刘姥姥道了谢,又作辞,方同鸳鸯出来。
到了下房,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
“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裳,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收着也可惜,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昨日叫我拿出两套来送你带了去,或送人,或自己家里穿罢。这盒子里头是你要的面果子。
这包儿里头是你前儿说的药,梅花点舌丹也有,紫金锭也有,活络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了。这是两个荷包,带着玩罢。”说着,又抽开系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给他瞧,又笑道:“荷包你拿去,这个留下给我罢。”
刘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几千佛,听鸳鸯如此说,便忙说道:“姑娘只管留下罢。”
鸳鸯见他信以为真,笑着仍给他装上,说道:“哄你玩呢!我有好些呢。留着年下给小孩子们罢。”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着个成窑钟子来,递给刘姥姥,说:“这是宝二爷给你的。”
刘姥姥道:“这是那里说起?我那一世修来的,今儿这样!”说着便接过来。
鸳鸯道:“前儿我叫你洗澡,换的衣裳是我的,你不弃嫌,我还有几件也送你罢。”
刘姥姥又忙道谢。
鸳鸯果然又拿出几件来,给他包好。
刘姥姥又要到园中辞谢宝玉和众姊妹王夫人等去,鸳鸯道:“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回来我替你说罢。闲了再来。”又命了一个老婆子,吩咐他:“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着姥姥拿了东西送去。”
婆子答应了。又和刘姥姥到了凤姐儿那边,一并拿了东西,在角门上命小厮门搬出去,直送刘姥姥上车去了,不在话下。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
黛玉便笑着跟了来。
至蘅芜院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下,笑道:“你还不给我跪下!我要审你呢。”
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我什么?”
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屋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罢。”
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咧。你倒说出来我听听。”
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呢!昨儿行酒令儿,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那里来的。”
黛玉一想,方想起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
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好的,所以请教你。”
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给别人,我再不说了!”
宝钗见他羞的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
“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
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
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连做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
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才是好。只是如今并听不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并不是书误了他,可惜他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
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里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等着呢。”
宝钗说:“又是什么事?”
黛玉道:“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说着,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李纨见了他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儿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
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的他乐得告假了。”
探春笑道:“也别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
黛玉忙笑接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
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二嫂子嘴里也就尽了,幸而二嫂子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儿。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画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
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了。”
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他一个月的假,他嫌少,你们怎么说?”
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就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
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
宝钗笑道:“有趣!最妙落后一句是‘慢慢的画’。他可不画去,怎么就有了呢?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趣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没什么,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
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又拿我取笑儿。”
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
惜春道:“原是只画这园子。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园子,成了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象行乐图儿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
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儿上不能。”
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上头那里又用草虫儿呢?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
黛玉笑道:“别的草虫儿罢了,昨儿的‘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呢?”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只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了名字,就叫做《携蝗大嚼图》。”
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的前仰后合。
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防,两下里错了笋,向东一歪,连人带椅子都歪倒了。
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
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住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揭起。
照了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的妆奁,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做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们来大玩大笑的!”
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你明儿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
黛玉早红了脸,拉着宝钗说:“咱们放他一年的假罢。”
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说,你们听听:
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画?这园子却是象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若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
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藏该减的要藏要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界划的。
一点儿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砌也离了缝,甚至桌子挤到墙里头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
衣褶裙带,指手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瘸了脚,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
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或难安插的,宝兄弟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先生们,就容易了。”
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
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他去!也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说拿什么画?”
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
宝钗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
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烘,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画工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
你和太太要出来,也比着那纸的大小,和凤姐姐要一块重绢,交给外边相公们,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
你们也得另拢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个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从新再弄一分儿才好。”
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的笔就完了。”
宝钗道:“你何不早说?
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的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
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了,原怕记不清白,要写了记着,听宝钗如此说,喜的提起笔来静听。
宝钗说道:“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着色二十支,小着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
箭头朱四两,南赭四面,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铅粉十四匣,胭脂十二帖,大赤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
这些颜色,咱们淘澄飞跌着,又玩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再要顶细绢箩四个,粗箩二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碟子十个;
三寸粗白碟子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磁缸二口,新水桶二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个,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二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
黛玉忙笑道:“铁锅一口,铁铲一个。”
宝钗道:“这做什么?”
黛玉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啊。”
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颦儿你知道什么!那粗磁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一经了火,是要炸的。”
众人听说,都道:“这就是了。”
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起这些水缸箱子来。想必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
探春听了,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派你的话!”
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
黛玉笑着,忙央告道:“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做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我还求谁去呢?”
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儿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
宝钗原是和他玩,忽听他又拉扯上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闹了,放起他来。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
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笼笼罢。”
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笼上去。
宝玉在旁看着,只觉更好,不觉后悔:“不该令他抿上鬓去,也该留着,此时叫他替他抿上去。”
正自胡想,只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若没有的,就拿些钱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
宝玉忙收了单子。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儿。
至晚饭后,又往贾母处来请安。贾母原没有大病,不过是劳乏了,兼着了些凉,温存了一日,又吃了一两剂药,发散了发散,至晚也就好了。不知次日又有何话,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话说王夫人因见贾母那日在大观园不过着了些风寒,不是什么大病,请医生吃了两剂药也就好了,命凤姐来,吩咐他预备给贾政带送东西。正商议着,只见贾母打发人来叫,王夫人忙引着凤姐儿过来。
王夫人又请问:“这会子可又觉大安些?”
贾母道:“今日可大好了。方才你们送来野鸡崽子汤,我尝了一尝,倒有味儿,又吃了两块肉,心里很受用。”
王夫人笑道:“这是凤丫头孝敬老太太的,算他的孝心虔,不枉了素日老太太疼他。”
贾母点头笑道:“难为他想着。若是还有生的,再炸上两块,咸浸浸的,喝粥有味儿。那汤虽好,就只不对稀饭。”
凤姐听了,连忙答应,命人到大厨房传话。
这里贾母又向王夫人笑道:“我打发人找你来,不为别的:初二日是凤丫头的生日。上两年我原想着替他做生日,偏到跟前又有事就混过去了。今年人又齐全,料着又没事,咱们大家好生乐一天。”
王夫人笑道:“我也想着呢。既是老太太高兴,何不就商议定了?”
贾母笑道:“我想往年不拘谁做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礼,这个也俗了,也觉太生分。今儿我出个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以取乐儿。”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怎么想着好,就是怎么样行。”
贾母笑道:“我想着咱们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个分子,多少尽着这钱去办,你说好不好?”
王夫人道:“这个很好,但不知怎么个凑法儿?”
贾母听说,一发高兴起来,忙遣人去请薛姨妈邢夫人等,又叫请姑娘们并宝玉,和那府里的尤氏和赖大家的,及有些头脸管事的媳妇也都叫了来。众丫头婆子见贾母十分高兴,也都高兴,忙忙的各自分头去请的请,传的传。
没顿饭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乌压压挤了一屋子。只薛姨妈和贾母对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门前两张椅子上,宝钗姐妹等五六个人坐在炕上,宝玉坐在贾母怀前,底下满满的站了一地。
贾母忙命拿几张小杌子来,给赖大母亲等几个高年有体面的嬷嬷坐了。——贾府风俗:年高伏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呢,所以尤氏凤姐等只管地下站着,那赖大的母亲等三四个老嬷嬷告了罪,都坐在小杌子上。
贾母笑着把方才一夕话说与众人听了,众人谁不凑这趣儿呢。再也有和凤姐儿好,情愿这样的。也有怕凤姐儿,巴不得奉承他的。况且都是拿的出来的,所以一闻此言都欣然应诺。
贾母先道:“我出二十两。”
薛姨妈笑道:“我随着老太太,也是二十两。”
邢夫人王夫人笑道:“我们不敢和老太太并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两罢了。”
尤氏李纨也笑道:“我们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两罢。”
贾母忙和李纨道:“你寡妇失业的,那里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罢。”
凤姐忙笑道:“老太太别高兴,且算一算账再揽事。老太太身上已有两分呢。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两,说着高兴,一会子回想又心疼了!过后儿又说:‘都是为凤丫头花了钱。’使个巧法子,哄着我拿出三四倍子来暗里补上,我还做梦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贾母笑道:“依你怎么样呢?”
凤姐笑道:“生日没到,我这会子已经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个钱也不出,惊动这些人,实在不安,不如大嫂子这分我替他出了罢。我到那一日多吃些东西,就享了福了。”
邢夫人听了,都说很是,贾母方允了。
凤姐儿又笑道:“我还有一句话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两,又有林妹妹宝兄弟的两分子;姨妈自己二十两,又有宝妹妹的一分子: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两,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亏了!”
贾母听了,呵呵大笑道:“到底是我的凤丫头向着我,这说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他们又哄了去了。”
凤姐笑道:“老祖宗只把他哥儿两个交给两位太太,一位占一个罢,派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
贾母忙说:“这很公道,就是这样。”
赖大的母亲忙站起来笑道:“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气!在那边是儿子媳妇,在这边是内侄女儿,倒不向着婆婆姑姑,倒向着别人,这儿媳妇倒成了陌路人,‘内’侄女儿倒成了‘外’侄女儿了!”说的贾母和众人都大笑起来了。
赖大的母亲因又问道:“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
贾母听说,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位虽低些,钱却比他们多。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
众嬷嬷听了,连忙答应。贾母又道:“姑娘们不过应个景儿,每人照一个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回头叫鸳鸯来:“你们也凑几个人,商议凑了来。”
鸳鸯答应着,去不多时,带了平儿、袭人、彩霞等,还有几个丫头来,也有二两的,也有一两的。贾母因问平儿:你难道不替你主子做生日?还入在这里头?”
平儿笑道:“我那个私自另外的有了,这是公中的,也该出一分。”
贾母笑道:“这才是好孩子。”
凤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还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问一声儿。尽到他们是理,不然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了。”
贾母听说:“可是呢。怎么倒忘了他们?只怕他们不得闲儿,叫个丫头问问去。”说着,早有丫头去了。
半日回来说道:“每位也出二两。”
贾母喜欢道:“拿笔砚来算明,共计多少。”
尤氏因悄悄的骂凤姐道:“我把你这没足够的小蹄子儿!这么些婆婆婶子凑银子给你做生日,你还不够,又拉上两个苦瓠子。”
凤姐也悄悄的笑道:“你少胡说,一会子离了这里,我才和你算账!他们两个为什么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还别人,不如拘了来咱们乐。”说着早已合了,共凑了一百五十两有零。
贾母道:“一天戏酒用不了。”
尤氏道:“既不请客,酒席又不多,两三日的用度都够了。头等,戏不用钱,省在这上头。”
贾母道:“凤丫头说那一班好,就传那一班。”
凤姐道:“咱们家的班子都听熟了,倒是花几个钱叫一班来听听罢。”
贾母道:“这件事我交给珍哥媳妇了,越发叫凤丫头别操一点心儿,受用一日才算。”尤氏答应着。又说了一回话,都知贾母乏了,才渐渐的散出来。
尤氏等送出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因往凤姐房里来,商议怎么办生日的话。凤姐儿道:“你不用问我,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儿行事就完了。”
尤氏笑道:“你这么个阿物儿,也忒行了大运了。我当有什么事叫我们去,原来单为这个!出了钱不算,还叫我操心,你怎么谢我?”
凤姐笑道:“别扯臊!我又没叫你来,谢你什么?你怕操心,你这会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个就是了。”
尤氏笑道:“你瞧瞧,把他兴的这个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要流出来了。”
二人又说了一回方散。
次日,将银子送到宁国府来,尤氏方才起来梳洗,因问:“是谁送过来的?”
丫头们回说:“林妈。”
尤氏便命:“叫了他来。”
丫头们走至下房,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尤氏命他脚踏上坐了,一面忙着梳洗,一面问他:“这一包银子共多少?”
林之孝家的回说:“这是我们底下人的银子,凑了先送过来。老太太和太太们的还没有呢。”
正说着,丫头们回说:“那府里的姨太太打发人送了分子来了。”
尤氏笑骂道:“小蹄子们,专会记得这些没要紧的话!昨儿不过是老太太一时高兴,故意儿的学那小家子凑分子,你们就记得了,到了你们嘴里当正经话说。还不快接进来呢!”
丫头们笑着忙接银子进来,一共两封,连宝钗、黛玉的都有了。尤氏问:“还少谁的?”
林之孝家的道:“还少老太太、太太、姑娘们的,我们底下姑娘们的。”
尤氏道:“还有你们大奶奶的呢?”
林之孝家的道:“奶奶过去,这银子都从二奶奶手里发,一共都有了。”说着,尤氏梳洗了,命人伺候车辆。一时来至荣府,先来见凤姐,只见凤姐已将银子封好,正要送去。
尤氏问:“都齐了么?”
凤姐笑道:“都有了!快拿去罢,丢了我不管。”
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当面点一点。”
说着,果然按数一点,只没有李纨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说你闹鬼呢!怎么你大嫂子的没有?”
凤姐笑道:“那么些还不够?就短一分儿也罢了。等不够了,我再找给你。”
尤氏道:“昨儿你在人跟前做情,今儿又来和我赖,这我可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
凤姐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
尤氏笑道:“只这一分儿不给也罢了,要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本来依你么?”
说着,把平儿的一分也拿出来,说道:“平儿来把你的收了去,等不够了,我替你添上。”
平儿会意,笑道:“奶奶先使着,若剩下了,再赏我一样。”
尤氏笑道:“只许你主子作弊,就不许我作情吗?”
平儿只得收了。尤氏又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一面说着,一面又往贾母处来。
先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话,便走到鸳鸯房中,和鸳鸯商议,只听鸳鸯的主意行事,何以讨贾母喜欢。二人计议妥当。
尤氏临走时,也把鸳鸯的二两银子还他,说:“这还使不了呢。”说着,一径出来,又至王夫人跟前说了一回话,因王夫人进了佛堂,把彩云的一分也还了他。
凤姐儿不在跟前,一时把周赵二人的也还了。他两个还不敢收,尤氏道:“你们可怜见的,那里有这些闲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着呢。”
二人听说,千恩万谢的收了。
转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女先儿全有,都打点着取乐玩耍。
李纨又向众姐妹道:“今儿是正经社日,可别忘了。宝玉也不来,想必他不知,又贪住什么玩意儿,把这事又忘了。”说着,便命丫头:“去瞧做什么呢,快请了来。”
丫头去了半日,回说:“花大姐姐说,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
众人听了都诧异,说:“再没有出门之理。这丫头糊涂!”因又命翠墨去。
一时翠墨回来,说:“可不真出门了说有个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
探春道:“断然没有的事。凭他什么,再没有今日出门之理。你叫袭人来,我问他。”
刚说着,只见袭人走来,李纨等都说道:“今儿凭他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头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这么高兴,两府上下都凑热闹儿,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
袭人叹道:“昨儿晚上就说了,今儿一早有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里去,就赶着回来。劝他别去,他必不依。今儿一早起来,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静王府里要紧的什么人没了也未可知。”
李纨等道:“若果如此,也该去走走,只是也该回来了。”说着,大家又商议:“咱们只管作诗,等他来罚他。”
刚说着,只见贾母已打发人来请,便都往前头去了。袭人回明宝玉的事,贾母不乐,便命人接去。
原来宝玉心里有件心事,于头一日就吩咐焙茗:“明日一早出门,备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不用别人跟着。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里留下了,横竖就来的。”
焙茗也摸不着头脑,只得依言说了,今儿一早果然备了两匹马,在园后门等着。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蹭下去了。焙茗也只得跨上马,加鞭赶上,在后面忙问:“往那里去?”
宝玉道:“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
焙茗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没有什么玩的。”
宝玉听说,点头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
说着,越发加了两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焙茗越发不得主意,只得紧紧的跟着。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焙茗道:“这里可有卖香的?”
焙茗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样?”
宝玉想到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
焙茗笑道:“这三样可难得。”
宝玉为难。焙茗见他为难,因问道:“要香做什么使?我见二爷时常带的小荷包儿有散香,何不找找?”
一句提醒了宝玉,便回手衣襟上挂着个荷包摸了一摸,竟有两星沉速,心内喜欢:“只是不恭些。”再想:“自己亲身带的,倒比买的又好些。”于是又问炉炭,焙茗道:“这可罢了,荒郊野外,那里有?既用这些,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宜?”
宝玉道:“糊涂东西!要可以带了来,又不这样没命的跑了。”
焙茗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个主意,不知二爷心下如何。我想来二爷不止用这个,只怕还要用别的,这也不是事。如今我们索性往前再走二里,就是水仙庵了。”
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就去。”说着就加鞭前行,一面回头向焙茗道:“这水仙庵的姑子长往咱们家去,这一去到那里和他借香炉使使,他自然是肯的。”
焙茗道:“别说是咱们家的香火,就是平白不认识的庙里,和他借,他也不敢驳回。只是一件,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
宝玉道:“我素日最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
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说着,早已来至门前。
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竟象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好,命老道来接马。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虽是泥塑的,却真有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荷出渌波,日映朝霞”的姿态。
宝玉不觉滴下泪来。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他借香炉烧香。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
宝玉说道:“一概不用。”
命焙茗捧着炉出至后园中,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焙茗道:“那井台上如何?”
宝玉点头。
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焙茗站过一旁。
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焙茗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
“我焙茗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
二爷的心事难出口,我替二爷祝赞你:你若有灵有圣,我们二爷这样想着你,你也时常来望候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玩耍,岂不两下里都有趣了。”说毕又磕了几个头,才爬起来。
宝玉听他没说完,便掌不住笑了。
因踢他道:“别胡说,看人听见笑话。”
焙茗起来,收过香炉,和宝玉走着,因道:
“我已经合姑子说了二爷还没用饭,叫他收拾了些东西,二爷勉强吃些。我知道今儿里头大排筵宴,热闹非常,二爷为此才躲了来的。横竖在这里清净一天,也就尽乐了;要不吃东西,断使不得。”
宝玉道:“戏酒不吃,这随便的吃些也不妨。”
焙茗道:“这才是。还有一说:咱们来了,必有人不放心。若没有人不放心,便晚些进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礼也尽了,不过这么着。
就是家去听戏喝酒,也并不是爷有意,原是陪着父母尽个孝道儿。要单为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才受祭的阴魂儿也不安哪。二爷想我这话怎么样?”
宝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着了。你想着只你一个跟了我出来,回来你怕担不是,所以拿这大题目来劝我。我才来了,不过为尽个礼,再去吃酒看戏,并没说一日不进城。这已经完了心愿,赶着进城,大家放心就是了。”
焙茗道:“这更好。”
说着二人来至禅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好素菜。宝玉胡乱吃了些,焙茗也吃了。二人便上马,仍回旧路。
焙茗在后面,只嘱咐:“二爷好生骑着。这马总没大骑,手提紧着些儿。”一面说着,早已进了城,仍从后门进去,忙忙来至怡红院中。
袭人等都不在屋里,只有几个老婆子看屋子,见他来了,都喜的眉开眼笑道:“阿弥陀佛,可来了!没把花姑娘急疯了呢。上头正坐席呢,二爷快去罢。”
宝玉听说,忙将素衣脱了,自己找了颜色吉服换上,便问道:“都在什么地方坐席呢?”
老婆子们回道:“在新盖的大花厅上呢。”
宝玉听了,一径往花厅上来,耳内早隐隐闻得箫管歌吹之声。刚到穿堂那边,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一见宝玉来了,便长出了一口气,砸着嘴儿说道:“嗳!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可就都反了。”
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
玉钏儿把身一扭,也不理他,只管拭泪,宝玉只得怏怏的进去了。到了花厅上,见了贾母王夫人等,众人真如得了“凤凰”一般。
贾母先问道:“你往那里去了,这早晚才来?还不给你姐姐行礼去呢!”因笑着又向凤姐儿道:“你兄弟不知好歹,就有要紧的事,怎么也不说一声儿就私自跑了,这还了得!明儿再这样,等你老子回家,必告诉他打你。”
凤姐笑着道:“行礼倒是小事,宝兄弟明儿断不可不言语一声儿,也不传人跟着就出去。街上车马多,头一件叫人不放心。再也不象咱们这样人家出门的规矩。”
这里贾母又骂跟的人:“为什么都听他的话,说往那里去就去了,也不回一声儿!”一面又问:“他到底往那里去了?可吃了什么没有?唬着了没有?”
宝玉只回说:“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没了,今日给他道恼去。我见他哭的那样,不好撇下他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会子。”
贾母道:“以后再私自出门,不先告诉我,一定叫你老子打你!”
宝玉连忙答应着。贾母又要打跟的人。众人又劝道:“老太太也不必生气了,他已经答应不敢了,况且回来又没事,大家该放心乐一会子了。”
贾母先不放心,自然着急发狠;今见宝玉回来,喜且有余,那里还恨?也就不提了。还怕他不受用,或者别处没吃饭,路上着了惊恐,反又百般的哄他。袭人早已过来伏侍,大家仍旧听戏。
当日演的是《荆钗记》,贾母薛姨妈等都看的心酸落泪,也有笑的,也有恨的,也有骂的。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话说宝玉和姐妹一处坐着,同众人看演《荆钗记》,黛玉因看到《男祭》这出上,便和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上来做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
宝钗不答。宝玉听了,却又发起呆来。
且说贾母心想今日不比往日,定要教凤姐痛乐一日。本自己懒怠坐席,只在里间屋里榻上歪着和薛姨妈看戏,随心爱吃的拣几样放在小几上,随意吃着说话儿。
将自己两桌席面,赏那没有席面的大小丫头并那应着差的妇人等,命他们在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着随意吃喝,不必拘礼。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着,外面几席是他们姐妹们坐。
贾母不时吩咐尤氏等:“让凤丫头坐上面,你们好生替我待东,难为他一年到头辛苦。”
尤氏答应了,又笑回道:“他说坐不惯首席,坐在上头,横不是竖不是的,酒也不肯喝。”
贾母听了,笑道:“你不会,等我亲自让他去。”
凤姐儿忙也进来笑说:“老祖宗别信他们的话。我喝了好几钟了。”
贾母笑着,命尤氏等:“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流敬他。他再不吃,我当真的就亲自去了。”
尤氏听说,忙笑着又拉他出来坐下,命人拿了台盏斟了酒,笑道:“一年到头,难为你孝顺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儿没什么疼你的,亲自斟酒。我的乖乖,你在我手里喝一口罢。”
凤姐儿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
尤氏笑道:“说的你不知是谁!我告诉你说罢: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象今儿这样的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两钟子罢。”
凤姐儿见推不过,只得喝了两钟。
接着众姐妹也来,凤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了两口。
赖嬷嬷见贾母尚且这等高兴,也少不得来凑趣儿,领着些嬷嬷们也来敬酒。凤姐儿也难推脱,只得喝了两口。鸳鸯等也都来敬,凤姐儿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们饶了我罢!我明儿再喝罢。”
鸳鸯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儿呢。往常倒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倒做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说着真个回去了。
凤姐儿忙忙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说着拿过酒来,满满的斟了一杯喝干,鸳鸯方笑了散去。然后又入席,凤姐儿自觉酒沉了,心里突突的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
只见那耍百戏的上来,便和尤氏说:“预备赏钱,我要洗洗脸去。”
尤氏点头。凤姐儿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门后檐下走来。平儿留心,也忙跟了来,凤姐便扶着他。才至穿廊下,只见他屋里的一个小丫头子正在那里站着,见他两个来了,回身就跑。
凤姐儿便疑心,忙叫;那丫头先只装听不见,无奈后面连声儿叫,也只得回来。凤姐儿越发起了疑心,忙和平儿进了穿廊。
叫那小丫头子也进来,把槅扇开了,凤姐坐在当院子的台阶上,命那丫头子跪下,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
那小丫头子已经吓的魂飞魄散,哭着只管碰头求饶。凤姐儿问道:“我又不是鬼,你见了我,不识规矩站住,怎么倒往前跑?”
小丫头子哭道:“我原没看见奶奶来,我又惦记着屋里没人,才跑来着。”
凤姐儿道:“屋里既没人,谁叫你又来的?你就没看见,我和平儿在后头扯着脖子叫了你十来声,越叫越跑。离的又不远,你聋了吗?你还和我强嘴!”说着,扬手一巴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子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
平儿忙劝:“奶奶仔细手疼。”
凤姐便说:“你再打着问他跑什么。他再不说,把嘴撕烂了他的!”
那小丫头子先还强嘴,后来听见凤姐儿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方哭道:“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里瞧着奶奶,要见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儿去呢。不承望奶奶这会子就来了。”
凤姐儿见话里有文章,便又问道:“叫你瞧着我做什么?难道不叫我家去吗?必有别的原故,快告诉我,我从此以后疼你。你要不实说,立刻拿刀子来割你的肉!”说着,回头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
吓的那丫头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我说的。”
平儿一旁劝,一面催他叫他快说。
丫头便说道:“二爷也是才来,来了就开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支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去,叫他进来。他收了东西,就往咱们屋里来了。二爷叫我瞧着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凤姐听了,已气的浑身发软,忙立起身来,一径来家。刚至院门,只见有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儿,一见了凤姐也缩头就跑。
凤姐儿提着名字喝住,那丫头本来伶俐,见躲不过了,越发的跑出来了,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
凤姐道:“告诉我什么?”
那丫头便说:“二爷在家……”
这般如此,将方才的话也说了一遍。凤姐啐道:“你早做什么了?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推干净儿!”说着,扬手一下,打的那丫头一个趔趄,便蹑脚儿走了。
凤姐来至窗前,往里听时,只听里头说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
贾琏道:“他死了,再娶一个也这么着,又怎么样呢?”
那个又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
贾琏道:“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
凤姐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又听他们都赞平儿,便疑平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怨言了,那酒越发涌上来了。也并不忖夺,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子。一脚踢开了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就撕打。
又怕贾琏走了,堵着门站着骂道:“好娼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娼妇们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说着,又把平儿打了几下。
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得干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说着,也把鲍二家的撕打起来。
贾琏也因吃多了酒,进来高兴,不曾做的机密,一见凤姐来了,早没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起来,把酒也气上来了。凤姐儿打鲍二家的,他已又气又愧,只不好说的,今见平儿也打,便上来踢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
平儿气怯,忙住了手,哭道:“你们背地里说话,为什么拉我呢?”
凤姐见平儿怕贾琏,越发气了,又赶上来打着平儿,偏叫打鲍二家的。平儿急了,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外面众婆子丫头忙拦住解劝。这里凤姐见平儿寻死去,便一头撞在贾琏怀里,叫道:“他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倒都唬起我来!你来勒死我罢!”
贾琏气的墙上拔出剑来,说道:“不用寻死!我真急了!一齐杀了,我偿了命,大家干净!”
正闹的不开交,只见尤氏等一群人来了,说:“这是怎么说?才好好的,就闹起来。”
贾琏见了人,越发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故意要杀凤姐儿。凤姐儿见人来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泼了,撂下众人,便哭着往贾母那边跑。此时戏已散了,凤姐跑到贾母跟前,爬在贾母怀里,只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
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问:“怎么了?”
凤姐儿哭道:“我才家去换衣裳,不防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只当是有客来了,唬的我不敢进去,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利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我原生了气,又不敢和他吵,打了平儿两下子,问他为什么害我。他臊了就要杀我。”
贾母听了,都信以为真,说:“这还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种子来!”一语未完,只见贾琏拿着剑赶来,后面许多人赶。
贾琏明仗着贾母素昔疼他们,连母亲婶娘也无碍,故逞强闹了来。邢夫人王夫人见了,气的忙拦住骂道:“这下流东西!你越发反了!老太太在这里呢。”
贾琏乜斜着眼道:“都是老太太惯的他,他才敢这么着。连我也骂起来了!”
邢夫人气的夺下剑来,只管喝他:“快出去!”
那贾琏撒娇撒痴,涎言涎语的还只管乱说。贾母气的说道:“我知道我们你放不到眼里!叫人把他老子叫了来,看他去不去!”
贾琏听见这话,方趔趄着脚儿出去了。
赌气也不往家去,便往外书房来。这里邢夫人王夫人也说凤姐,贾母道:“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的住呢?从小儿人人都打这么过。这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喝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了!”说的众人都笑了。
贾母又道:“你放心,明儿我叫你女婿替你赔不是,你今儿别过去臊着他。”因又骂:“平儿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么背地里这么坏!”
尤氏等笑道:“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生气,都拿着平儿煞性子,平儿委屈的什么儿似的,老太太还骂人家。”
贾母道:“这就是了。我说那孩子倒不象那狐媚魇道的。既这么着,可怜见的,白受他的气。”
因叫琥珀来:“你去告诉平儿,就说我的话:我知道他受了委曲,明儿我叫他主子来替他赔不是。今儿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许他胡恼。”
原来平儿早被李纨拉入大观园去了。
平儿哭的哽咽难言,宝钗劝道:“你是个明白人,你们奶奶素日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了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是假的了。”
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说了贾母的话,平儿自觉面上有了光辉,方才渐渐的好了,也不往前头来。宝钗等歇息了一回,方来看贾母凤姐。
宝玉便让了平儿到怡红院中来,袭人忙接着,笑道:“我先原要让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的了。”
平儿也陪笑说:“多谢。”
因又说道:“好好儿的,从那里说起!无缘无故白受了一场气!”
袭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
平儿道:“二奶奶倒没说的,只是那娼妇治的我,他又偏拿我凑趣儿!还有我们那糊涂爷,倒打我。”说着,便又委屈,禁不住泪流下来。
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个不是罢。”
平儿笑道:“与你什么相干?”
宝玉笑道:“我们弟兄姐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
又道:“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下来,拿些个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一面说,一面吩咐了小丫头子们:“舀洗脸水,烧熨斗来。”
平儿素昔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们接交。
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儿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厮近,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平儿如今见他这般,心中也暗暗的敁敠:“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
又见袭人特特的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大穿的衣裳,忙来洗了脸。宝玉一旁笑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象是和凤姐姐赌气的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
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磁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儿,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说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对上料制的。”
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扑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不象别的粉涩滞。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一张,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
宝玉笑道:“铺子里卖的胭脂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配了花露蒸成的。只要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唇上足够了,用一点水化开,抹在手心里,就够拍脸的了。”
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开的一支并蒂秋蕙用竹剪刀铰下来,替他簪在鬓上。忽见李纨打发丫头来唤他,方忙忙的去了。
宝玉因自来从不曾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拙蠢物,——深以为恨。今日是金钏儿生日,故一日不乐。
不想后来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也算今生意中不想之乐,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
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也就薄命的很了。
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
复又起身,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他的绢子忘了去,上面犹有泪痕,又搁在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回,也往稻香村来。说了回闲话儿,掌灯后方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