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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长篇小说2024冬卷 | 长篇:一日顶流(石一枫)3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24-12-21 21:03

正文


长篇《一日顶流》(石一枫)

剧团倒闭后,美工师傅胡学践和大学毕业暂时失业的儿子胡莘瓯守着一栋破败的红楼、一屋子破落的道具相依为命。然而,看似落寞无趣的父子俩在网络上却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种存在:他们一个是捕捉千年虫的第一代网络高手“贱爷”,一个是在网红直播中阴差阳错一夜引来百万流量的“求管哥”。广漠的虚拟时空中,父子因爱而相怨相仇,其实都是在寻找生命中一个女人和一段痛不欲生的往事。数字世界同样寒凉自知,此岸彼岸,终是殊途同归,人生卑微处,幸而有火光向暖,轻触微温……


长篇选读


《一日顶流》题图(插画师:岑骏)


一日顶流

石一枫

上篇:倒计时


2 “呼她”

再来说说那场大哭的后续。俩小人儿号啕不止,却没引发邻居的注意。声音传出去,别人没准儿以为是猫叫呢。听它越叫越精神,叫到某一刻,李蓓蓓忽然收声,胡莘瓯也停下,他们凝视对方泪迹斑斑的脸。

都有一些发懵,还有一些奇怪。扪心自问,怕仍然是怕的。只是李蓓蓓怕得比较有条理,这时竖起手指头,“嘘”了一声:“别让虫子听见。”

胡莘瓯点头,佩服李蓓蓓反应敏捷,仅用半个钟头就想出了这条对策。墙上的挂钟时针都滑过了晚上九点,那么接下来又要干吗呢?当然是找大人了。

李蓓蓓抹把眼泪:“怎么还没回来?”

说的是她妈,口气却像家长埋怨玩儿疯了的孩子。这当然也是李蓓蓓她妈的常态——别说九点了,通宵达旦也不是没有过。剧团里的演员多了,据说演员都要体验生活,但这位选调演员仅限于体验夜生活。

可也不看出了什么事儿?她就不能消停一下吗?

李蓓蓓的眉头拧得更紧,半晌,蹦出两个字儿:“呼她。”

事不宜迟,俩孩子开门,顺走廊前往楼梯口,去呼李蓓蓓她妈。在胡莘瓯后来的记忆中,1999年处于一个通信方式的杂乱转折期:有些人腰上别着“大哥大”,有些人习惯了写电子邮件,也叫“伊妹儿”——胡莘瓯他爸胡学践自然是这条路径上的先行者,但还有大量的人需要依靠小卖部或传达室里的公用电话。与公用电话相配套的又有两样辅助设施:一是老头儿老太太的嗓子,“×××电话”“死哪儿去了不接挂了啊”;二则是被称为“电蛐蛐”的BP机——李蓓蓓她妈就属于后一种路径上的跟随者。

“有事儿呼我。”她香喷喷地对大胡子导演和“全总”的穴头说。

又据说电蛐蛐的作用原先是动物寻呼器,呼叫奶牛的。滴滴一响,李蓓蓓她妈就火急火燎地出去了,而当李蓓蓓饿了、病了或者干脆是时间太晚了,也必得让那玩意儿滴滴响起来,才能找到她妈。因此对于李蓓蓓,“呼”这个行为轻车熟路。

呼时胡莘瓯也跟着。卫生所门口就有一部公用电话,转盘拨号,“哗啦哗啦”转上几圈儿,呼台那女的声音就冒了出来,还挺客气:

“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千年虫要来啦。”胡莘瓯插嘴。

“……请说您要呼叫的号码。”

“那您就是帮不上忙,逞什么能呀。”李蓓蓓把属于她妈那台电蛐蛐的号码报了上去。她一边说,胡莘瓯也在一边重复那六位数字。这让李蓓蓓对胡莘瓯微微颔首,就像老师鼓励课堂上书声琅琅的学生。

“请留言。”在1999年,电蛐蛐已经进化到了“汉显”阶段。

“叫她赶紧回家。”李蓓蓓又说,“千年虫要来啦。”

然后挂电话,便算完成了一轮“呼”。后来回首,胡莘瓯认为那时人们的通信方式虽比不上写信郑重,但总归还有一点儿仪式感。另一个人是经由特定数字,在人海茫茫中被找到的,而不是乌泱乌泱,一股脑儿地涌到你眼前。呼完回屋等着。可以想象,那六位数字在城市上空飞行、巡弋,精确地击中了李蓓蓓她妈皮包里的电蛐蛐——

滴滴,滴滴。

时钟稳步向前,门外仍无动静。红楼窗外也没有出租车哆哆嗦嗦的灯光闪过。在等待中,俩孩子又感到索然。

未几,李蓓蓓决定:“再呼。”

他们又沿走廊走向卫生所旁的公用电话。转盘“哗啦哗啦”转圈儿。这次呼台里那女的刚一说话,胡莘瓯就率先报出了六位数字。李蓓蓓重复,又说:“赶紧回家。”然后再等着。等不多久又不耐烦了,于是再呼。拨号复拨号,报数复报数,那天晚上,胡莘瓯都忘了到底呼了李蓓蓓她妈几次。呼到后来,干脆不用李蓓蓓动手、开口了,仅凭胡莘瓯就能完成“呼”的全部流程。经过观摩,胡莘瓯掌握了一项这辈子注定再也用不上的技能。

李蓓蓓则在一旁抱着胳膊,鼓着小嘴儿。李蓓蓓正在生她妈的气,因为她妈不理他们的“呼”。李蓓蓓一生气胡莘瓯就肝儿颤,还替她妈找理由:

“万一没听见呢?你说过,你妈净在歌厅里喝人头马……”

李蓓蓓断然道:“她也配叫妈——”

这令胡莘瓯更加崇拜。他爸比李蓓蓓她妈还不靠谱,可他从未质疑过他爸当爸的资格。李蓓蓓的确是小屁孩儿中的翘楚,难怪他这么爱她。但胡莘瓯又想提醒李蓓蓓:发现没有,随着“呼”这一仪式的反复再反复,他们好像也没那么怕了。也许是机械性的劳动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专注于“呼”,又从“呼”中获得了些许悬念,而悬念总与乐趣相关,于是他们暂时忘却了千年虫及其后果。

那天李蓓蓓她妈到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胡莘瓯就记不得了。当高跟鞋声回荡在走廊里,一股香喷喷的气味扑进门来,李蓓蓓她妈看见单人沙发上睡着俩孩子。胡莘瓯抱着李蓓蓓的胳膊,李蓓蓓还给胡莘瓯盖了条毛巾被。他们早熬不住了。

“哎哟,宝贝儿。”李蓓蓓她妈赞叹,弯腰捧起胡莘瓯的脸就亲。下嘴之狠,俨然照着糯米团子咬了两口。每次见到胡莘瓯,她的反应都是如此热烈,但胡莘瓯感到,那热烈漫不经心,是她从别处带回来的余波。胡莘瓯咂巴嘴揉眼,就见李蓓蓓她妈已经跷起二郎腿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杯洋酒。不仅以酒醒酒,她还点了根细长的女式香烟。

见到李蓓蓓她妈,胡莘瓯顿觉四下亮了起来。李蓓蓓她妈的亮又与李蓓蓓的亮不同:李蓓蓓莹莹闪光,但那光是冷的,静的;而李蓓蓓她妈的光不仅盛大,并且带有温度,带有声响,炽热呼啸着席卷而来。

一派张灯结彩之中,李蓓蓓气哼哼道:“你怎么才——”

胡莘瓯也紧跟着汇报:“千年——”

“千年等一回——”李蓓蓓她妈却接口唱起来。

她还起身转了个圈儿,进而两手一叉胡莘瓯的胳肢窝,将这个娃娃抱下了沙发,带着他跳起舞来。快三慢四迪斯科,也不需要伴奏和灯光,李蓓蓓她妈就是一台胸腔发声的录音机外加闪亮的灯球儿。胡莘瓯被拉扯得双手高举,搭在洋酒瓶子一般的曲线的凹陷处,任人裹挟着旋转、跳跃。他间或抬头,遥望山峰之后的红霞,以及一根叼在嘴上的香烟。日照香炉生紫烟,胡莘瓯默诵着李蓓蓓给他讲过的唐诗。

这天李蓓蓓她妈的兴致格外高涨,简直带了两分癫狂。凭着这一股子劲儿,她轻易就将俩孩子残存的恐惧一扫而光。有什么好担心的?舞照跳,马照跑,五十年不动摇,这才是红楼之外的世界的底色与基调。

她的归来每每还伴随着惊喜——一拉皮包,掏出两个饭盒,新侨的“掼奶油”还是马克西姆的“黑森林”?

她借鉴了胡莘瓯他爸的口令:“送你们三个字儿。”

胡莘瓯抢答,这时就不是“玩蛋去”了,而是:“可劲造”。

俩孩子坐在桌前,头碰头吃点心。他们再次互看,都有一点儿不好意思。看,大人就不怕。而他们所期盼的正是这一份“不怕”。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收获》长篇小说2024冬卷)

作者简介

石一枫

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漂洋过海来送你》《入魂枪》《心灵外史》《借命而生》等,小说集《世间已无陈金芳》《特别能战斗》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等,作品入选中国好书年度好书,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榜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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