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难跟朋友们解释清楚我为什么就是没办法卸载掉手机里的同志交友软件。最初他们要我当着他们的面把 Blued 和 Aloha 卸载了，对我而言这就跟要求我断一根手指给他们一样；后来他们退让了，只要求我不要随时随地逮到空闲就刷交友软件，我还是做不到，而且他们越强调我就越要刷。他们生起气来会对我进行荡妇羞辱，但其实我也蛮无奈的：首先我是一个男生，性别上就不对；其次，就算我是一个 “0” ，但是我肾不太好，根本没法儿达到荡妇的标准。所以性虽然是我没法卸载交友软件原因之一，但它从来都不是最主要的部分。
真要说起来，这一切都是从我初三的时候开始的。上学期的时候向暗恋三年的直男告白失败，紧接着就是校园言语暴力；下学期向家里出柜失败，母亲试图自杀，重病中的父亲嘱咐我 “掰正自己的性取向才是头等大事” ；然后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第一次接触到同志交友软件，上面的 gay 好多，每个人看起来都比我更像一个 gay 。所有的事情都挤在一年内发生，生活里的巴掌来得又急又密，揍得我晕头转向，我第一次明白这个社会对 gay 的看法是什么样的，也懂了当一个 gay 并不只是男生喜欢男生这么简单。
学校里那些嘲笑挖苦我的声音再多，对我而言也就还好。因为我身边还是有一些能支持我的好朋友的，我只要不跟那些嘲笑我的人玩就还能忍耐下去。但后来我几次撞见母亲默默流泪，更看到她在酒醉后大声哭嚎，然后就到了她差点跳楼的那天。我发觉那个坚强到能够在父亲重病后独自支撑起家庭的母亲，已经被我的性取向彻底击溃了。对于母亲的愧疚之情让我对于自己性取向的痛恨和否定直接达到了巅峰。
我不想再做一个 gay 了。
最无望的时候去向心理医生求助，他告诉我青年时期的性取向是可以改变的。这句话成了我的救命稻草，高中三年，我无时无刻不在督促自己去学着做一个直男：看着 av 里女生的面孔尝试让自己的下体能产生反应；和直男打成一片，甚至模仿“正常”男生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去学习他们会玩的游戏与运动；去交女朋友；我拒绝看任何与同性恋有关的视频图片甚至文字，克制自己想多看一会儿帅气男孩的念想。每一天，都希望自己的性取向能在睁眼的那个瞬间改变。
这怎么可能呢？我真的是一个 gay 。高中时的女朋友在刚认识我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但是她依然一直在帮我掰 “正” 自己的性取向。然后我们就一直在挫败感中折磨彼此，三年里我们分手了12次。到毕业后我们最后一次大吵，她依旧跟我说不要固化自己的性向，我却终究承认再尝试下去只会失败得更绝望，我生而为 gay ，就只能做 gay 。
这一次大吵之后我终于和女朋友彻底决裂了，她应该是看穿了我的懦弱。我明白得要早一些，早在每次和她舌吻后的毫无知觉里，在每个深夜梦境中男孩的怀抱里，在每次自慰想象的挣扎里，在每次看向街边男女目光的差异里。做直男好难，我随时随地都在准备放弃。我觉得自己特别怂，直不了又弯不动，憋得特别难受，但是为了让父母相信我在努力变得“正常”，我跟初中那批朋友都分别了，而且我也不能跟那些支持我做 gay 的人待在一块儿，那样我会忍不住的。
特别是刚学着做直男的时候，怎么忍啊，根本忍不住。高一暑假第一次和女友分手，我想也不想就安回了 Blued ，这立刻给我带来一通和陌生人的性爱电话，快感在信号中交互，但高潮结束后涌现的巨大愧疚和后悔仿佛使我成为了和自己性取向漫长战争中的逃兵，母亲的哭泣和父亲的病容不断出现，我惊慌失措地挂断电话，卸载软件。
是，哪怕是和 gay 的言语也是一种对直男身份的反叛，可是只反叛这一会儿也好啊。打开 Buled ，无数和他人的对话证明我并非孤独，用手指翻阅方块的海洋，或是划过一张张男性的照片，安身在其他小方块包围中的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安稳。我卸载的时候已经隐约明白自己其实是在等，等某一个时间点，或许是父母的期许被全部满足的那一天，或许是自己彻底崩坏的那一天，然后我就可以回来了。
大一的暑假第一次通过交友软件约炮，第一次做受，跟一个陌生人，然后就彻底丢掉了处男情结，开始疯狂约炮：初中男孩，高中学长，在读的大学生，已经工作的人，单纯的口，做爱，恋物，SM，楼道里，宾馆里，卧室里，半夜三点的山上，和一个人，同时和两个人，这几乎是一种报复。父母终于相信我已经变得 “正常”了，但高中三年已经全废了，我成了一个有着直男外表的 gay ，还会有 gay 想要我吗？这一切应该怪到谁的头上？我心里憋得难受，只能一个劲儿地约炮。越多的人在软件上关注我，愿意跟我约炮，才能让我觉得gay们是需要我的，是可以接纳我的，是可以原谅我高中三年的背叛行为的。
你说性行为有这么深的意义，我能不尽可能多地去实践吗？然后就被自己的约炮对象教育了 ，“性只是一件平常小事，你不用把它看得如此之重。”
说这话的时候我俩已经完事了，我看向他，他只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游戏。他太冷漠了，我突然意识到或许没有爱的性根本不能满足我，连爽都没有。都找人 SM 了也没用，没有信任，一直在出戏和走神。我一直以来想要的，可能只是一个真心的拥抱和亲吻。
所以大二一开学我就拼了命地去找恋爱谈，但是身边就那么些 gay ，你感兴趣的对你永远不感兴趣，你不感兴趣的对你也不感兴趣。单相思永远一厢情愿，投怀送抱总人财两空。最后就只能通过软件找，但还是不行，每段关系都撑不过三个月。
我感觉这都是因为我们在成为情侣后，发现彼此都不是最初想象的模样。
现实中，我们要花大把的时间去观察一个人的神态、动作、眼神，我们审视一个人的为人处事，要确认很多事情，我们才会“喜欢”上这个人。在 Aloha 上，“喜欢”不过是对一个人照片的轻轻右滑。
所以很多在现实中你无法喜欢上的人，在 Aloha 上你就真的喜欢上了，喜欢得自以为是死去活来，很多你在现实中真正会坠入爱河的人，在 Aloha 上你就左滑了，一错过就可能错过了一百来个。
当我明白了这些，再加上去年年底我在大学这帮朋友真的拿绝交来逼我卸载交友软件，我就卸了，整整一个寒假都没用软件。结果到了回北京的前一个晚上，还是没忍住，下了 Aloha 然后约了一炮。
是真的没办法，点开 Aloha 刷出来的第一张照片，长得和我初中喜欢的那个男孩太像了，我没办法就这样错过他。我也没办法再把 Aloha 给删了，我怕我会不断错过这样的男孩，我也怕这样的男孩会错过我。异性恋被逼急了还能上《非诚勿扰》去振臂高呼，我们去哪儿找呢？别忘了，我花了三年和更多的代价才能让我妈妈相信我是一个 “正常人” 。
而且离开了现在的朋友圈，我还是没有办法直率地告诉别人我是一个 gay 。五年的时间过去了，我都说不清楚自己对自己的看法改变了多少，更何况这个社会呢？我不想再回到初三的那间教室了，在那里至少有一半的人在斜眼看我，叽叽喳喳地讨论我，时不时指指戳戳点我两下。
我还是有想努力改变一下的，我会尽可能多参加一些社团活动，多跟现实生活中的人接触，学校里的 gay 其实比我想象得要多。即便做不成情侣，但这不妨碍我向他们学习生活的方法和与自己相处的方式。
但是交友软件我是不会卸载的，我能走的路本来就少，为什么我还要再主动地堵住一条呢？
Illustrator: 晏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