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知识分子横跨大西洋去纽约研究民主,这件事本身很有趣,但成熟的政客横跨地中海去阿尔及利亚策划殖民就一点都不有趣了。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托克维尔呢?从某种意义上说,因为后一个托克维尔的形象并未持续太久,这个问题显得不那么重要。但当知识分子们共同将一部著作塑造成举国纪念的不朽名作时,他们选择性忽略的东西能够告诉我们,在他们眼中什么是无关紧要的,并揭示了这些人真正的价值观。
事实是,托克维尔对平等的敌意在他早期的著述中就已有所体现,并一直延续到了他晚期的著作和生活中。
真正影响法国历史的托克维尔并不是我们熟知的那位作家,而是1839年至1851年的议会议员,1849年担任外交大使时指派朋友阿瑟·德·戈宾诺任他的内阁总理(戈宾诺是《论人种的不平等》一书的作者,其论点是雅利安种族理论思想的来源)。正是这个托克维尔起草了臭名昭著的1847年阿尔及利亚报告。
“有些我尊重的人认为,”托克维尔写道,“我们烧毁庄稼、搬空粮仓、逮捕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孺,这些做法是错误的。在我看来,这些都是被逼无奈的选择,是任何支持与阿拉伯人开战的人必须遵守的法则。”这些对托克维尔来说,是“一种必要的野蛮行为”。
法国的反马克思“新哲学”继承了雷蒙·阿隆的思想,进一步贬低了集权主义的概念。他们和哈耶克一样,发现即使是在追求合理生存环境的过程中,在社会民主的概念框架下,在女权主义文化中,集权主义也是无处不在的。但是,和阿隆一样,
他们忽略了托克维尔在阿尔及利亚的呼吁,“摧毁这个国家”。比否认更糟糕的是,他们对托克维尔的殖民主义行径不置一词,这种行为等于是法国自由主义对此的默认,而这就是历史的一部分。
美国对托克维尔的崇拜有着不同的根源,尽管都一样“选择性失明”,原因却不尽相同。《论美国的民主》在1835年出版时马上受到赞扬,被认为是天才之作,但在美国内战爆发后,公众对这本书的兴趣完全消失了。托克维尔对民主的信心也开始动摇,他开始疯狂阅读,作品也随之渐渐绝版。
1938年,历史学家乔治·威尔逊·皮尔森(George Wilson Pierson)让托克维尔重见天日。美国人经历了大萧条的痛苦,也同样经历着“美国例外论”信念的危机。皮尔森在《托克维尔和博蒙在美国》(Tocqueville and Beaumont in America)一书中重塑了托克维尔的思想,并对他大加赞赏。他在人们最需要“美国必胜”信念的时候出现,1945年对他而言是改变命运的一年。新版《论美国的民主》分别于1945年由科诺夫出版社、1947年由牛津出版社、1954年由复古出版社、1956年由新美国图书馆出版社再版。这些版本很快出现在美国研究和西方文明研究等领域的书单上,成为了通识教育中美国政治学科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我们总是很容易忘记,
《论美国的民主》并不是写于林肯总统执政时期,而是杰克逊时期。那时的美国还是“血泪之路”(Trail of Tears),但著于这一时期的这本书却被频频用来列举美国的优点,着实令人惊奇。
诚然,托克维尔作为废奴主义者,既谴责美国的黑人奴隶制,也反对对原住民的压迫,而且他的论述也极富文采。但是,他的民主并没有真正涉及实际行动。他曾在文章中写,工作中的奴隶是幸福的,坚持认为“原住民永远不会真正开化,就算他们愿意,也为时已晚”。让奴隶幸福地承受苦难,让原住民悄然消失,这就是托克维尔的冷漠。
托克维尔似乎在阿尔及利亚和密西西比河畔找到了一种共同的命运。也许我们会觉得奇怪,但从美国到阿尔及利亚的跨越对托克维尔来说并不冲突。托克维尔认为,
自己的作品是美国殖民主义的全景图:从刚刚解放的殖民地美国,到即将成为殖民地的阿尔及利亚。美国是阿尔及利亚的灵感来源。他在1832年写道:“阿尔及利亚,就是非洲土地上的辛辛那提。”
托克维尔在阿尔及利亚再一次发现了低等人种。在写给阿瑟·德·戈宾诺(此时他的雅利安种族理论已经发展完善)的信中,托克维尔表示,一项对《古兰经》的研究让他相信“没有什么宗教比伊斯兰教更邪恶”,它比多神论更糟糕,“就算作为异教,它也是堕落的异教,而不是进步的异教。”落后、邪恶、只服从暴力,这就是他对阿拉伯的看法。
这才是真实的托克维尔:一个自视为殖民专家的议员,主张法国在北非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美国”。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既想“毁掉这个国家”,同时也强烈反对毕若将军(General Bugeaud)在阿尔及尔实行的“独裁统治”。托克维尔愤怒的原因在于,法国在拖欧洲殖民主义的后腿。他反对在阿尔及利亚对欧洲人进行独裁统治,但却支持对阿拉伯人实行军事镇压。他所希望的是北非能建立起一种美国式的殖民者的民主。他哀叹道,瑞士宁可把殖民者派去“北美最荒凉的地方”也不去阿尔及利亚,因为这些殖民者更喜欢民主体制和和平的领土。
在实现征服之后,托克维尔重拾他内心的开明君主论,劝说法国议会不要重演“新大陆”的种族灭绝式殖民,因为它“使全人类蒙羞”。但这并非因为他放弃了殖民主义,只是因为他确信自己找到了一种更好的方式——“就像英国在印度的伟大胜利”。
托克维尔对英属印度很是着迷,1857年反对东印度公司的叛乱爆发时,他甚至担心英国的撤退“可能会成为人类文明和未来的灾难”。这场叛乱大大撼动了法国的伟大对手——大英帝国的地位,后来叛乱中遇结束时,托克维尔表示这是“基督教和文明的一次胜利”。研究英国在印度的统治是托克维尔未完成的杰作,是他伟大的殖民全景图的顶点。
美国人还应该读托克维尔吗?
当然。但人们应当意识到,《纽约时报》专栏里带着敬意甚至吹捧引用的、仿佛永恒真理的论述,其作者事实上是个一生致力于研究和构造帝国的政客。
直白地说,美国要了解的托克维尔,是个为白人殖民社会大唱赞歌的作家。对托克维尔的这种解读,意味着承认美国对19世纪的欧洲人来说,不仅象征着民主,也象征着殖民;意味着托克维尔和塞西尔·罗兹(Cecil Rhodes)一样,认为在密西西比河沿岸扩张的这个白人帝国,是伟大和值得崇拜的。
《论美国的民主》是一部优秀的历史著作,我并不认为它应该再次被遗忘,而是说它不应该被当作一曲有远见的美国赞歌而被人们盲目引用。这本书背后的事实远比人们想象得复杂和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