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二个周末，我搭乘JR八户线到达了久慈站。刚下车，就看见站台上停着一辆彩绘着《海女》卡通人物画的列车，女主角的白色头巾上写着几个红色大字：“三陆元气”。晨间剧的余韵经久未消。2022年，为了纪念该剧播出十周年纪念，剧迷们在众筹网站上发起了“三陆元气！GoGo号”筹款，主题列车在2023年春天正式投入运行。
三陆元气！GoGo号
我听说常常有圣地巡礼的粉丝特意前来搭乘三陆铁道
（下文将按照当地人的习惯，称之为“三铁”），社会大众对受灾地的关心也经久未消，但由于
沿线居民仍在不断减少，三铁的经营始终不乐观。
作为
日渐衰落的三铁唯一的流行加持，铁道工作人员对《海女》的各种元素利用到了极致。
我走进候车室，走过贴在墙壁上醒目的剧集海报，走过挂着演出服饰的照相角，走过“北之海女”
的周边商品区，径直走向了贴着“被炉列车换票及便当领取处”的窗口，报上了名字。换票的站员态度亲切，说我预约的便当太大，不方便在窗口领取，已经放在了座位上。
久慈站门口的《海女》宣传
被炉列车将在发车前十分钟驶入站台。还有半个小时。我在候车室里瞎晃打发时间，被一位拿着麦克风的女人拦了下来，她旁边的年轻女孩扛着大型摄像机。“我们是富士电视台的，想问你几个问题。”她说。我点了点头。她便问了一些诸如“从哪里来？”“如何得知被炉列车的？”“今天最期待什么？”之类的问题。“当然是一边喝酒一边吃刺身啦！”我最后说道。女人又走向了坐在候车椅上的一群人，多是老年人女性，有一个约莫8、9人的老太太团体，其中某位对着摄影机高声说道：“我们当中年纪最大的已经九十岁啦！”她们情绪高昂地轮番发表着意见，听起来真是开心。
被炉列车外观
我暗自猜测，又一个春天将至，也许是大众媒体企划了新的震灾复兴节目。为了应证我的想法，我打算反向采访一下。不久后在摄影机追随我走向站台的途中，我转头询问女人，是否派驻地方的新闻记者？我猜错了。
他们一行人昨天才从东京抵达此地，这是她头一回来到三陆铁道。
也没有什么震灾节目，是为傍晚的新闻节目拍摄一个全国观光列车特集。
被炉列车内观
被电视台选为全国观光列车代表的被炉列车，要重点拍摄的是这样一幕：人们在零下十几度的寒风走向站台，一边
搓
手一边感叹：
“好冷好冷！”
接着在踏入车厢的第一秒，便被铺面而来的被炉暖意所包裹。
车厢里，过道两侧摆放着十二张四人座的被炉，天花板上悬挂着色彩鲜艳的大渔旗。脱下鞋子，塞进座位下方，随后坐下来，掀开厚厚的被子，将双脚伸展进去，放松地长舒一口气。透过车窗望出去，外面仍是一片银装素裹的雪景，却被隔绝了寒意。
列车上的被炉
一份便当已经摆在窗前。容器被设计成渔船造型，食材堆积得满满的，上方还插着一面纸制的迷你“大渔旗”，上书“欢迎来到北三陆”。诚意满满地传达着丰渔的意境。我打算等到列车行至海边时再开始吃便当，那之前还要从列车员那里购买一罐啤酒。距离发车尚有一段时间，我对应着打印的菜单辨认起渔船里的菜式来：小菜是裙带菜醋拌鲑鱼子和腌海参肠，刺身是醋渍青花鱼，炖菜有佐萨摩炸鱼饼和炖煮红萝卜，炸物是油炸鱿鱼须和黑糖核桃团子天妇罗——后者是久慈地区传统的乡土料理。主菜则是烤物拼盘：新鲜的海胆整齐地排列在一个贝壳里，是招牌的海胆贝烧；又有鲍鱼串烧、扇贝串烧、甜味噌酱烤六线鱼和看起来像牡蛎的烤石莼贝。此外，还有两个大大的海胆馅饭团。样样都是优秀的下酒菜，却绝对不是一个人能吃完的份量。
被炉列车订制的便当和三铁纪念啤酒
几乎所有的被炉桌上都摆放着两三个便当。准备享用便当的人们都在等待酒或者茶，因此
列车才刚驶离站台没几分钟，列车员就推着贩卖小车走了过来。我挑选了一款只有在这辆列车上才喝得到的啤酒：
岩手县盛冈市
的一间手工啤酒酿造所，受托为三铁四十周年纪念推出的“三铁
皮尔森
”。
瓶身上也绘制着可爱的红白蓝三色车身。它应该是这辆车上人气最高的酒饮，对面和身旁的男人也都购买了同款。短暂的交谈之后，我已经知道了邻座的男人来自高知县。他确实名副其实地表现出四国最南端人的热情，立刻拉开啤酒拉环，高喊着“干杯”站起身来，要和“被炉友”们干杯。我轻轻和他碰了一下。对面沉默寡言的男性却把头低得更低了，高知男又把啤酒罐凑得更近了一些，此举终于令他忍无可忍地抬起头来，一字一句话道：“请让我安静待着！”
坐在被炉里享用便当的人们
在旅途中，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人，有人热情寻求相遇，有人只想独自待着。
幸好高知男被那片土地孕育出不折不饶不易受挫的性格，他道了声“对不起”，也只是短暂地尴尬了几秒，又快乐地喝起酒来。在列车员沿途介绍观光景点、人气美食和《海女》拍摄地的话语中，始终很捧场地热烈附和着，间或又转过头来和我聊几句。他告诉我，他前一天才搭飞机到达羽田机场，从东京换搭乘东北新干线来到岩手，正在进行一场从北三陆到南三陆的四天三夜旅行。他在途中得知这辆被炉列车的存在，听闻人气很高，不抱希望地打通了电话，竟然惊喜地得到一个空位。晚些时候我们到达终点宫古站，他要立刻转车去气仙沼，去参观那里的几个震灾设施。
食物和酒是谈话的催化剂。在一辆列车上刚刚相遇的两个人之间也是如此。我对他手里拿的一本岩手县3
•11
震灾关联设施的宣传手册好奇已久，便也不再顾虑地询问：“这次是以震灾为主题的旅行吗？”
“主要是震灾。”他向我阐述本次旅行的三大诉求，“然后是《海女》和‘三铁’。”又强调说，虽然《海女》已经是十几年前的电视剧了，但他至今仍为之深深感动。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喜欢那部电视剧。酒喝到一半，当列车在某个小站停车3分钟，他立刻跳下车去拍照，回来便兴致勃勃向我展示，说那个“袖滨站”的站牌并非真实站名，而是电视剧中的架空车站，作为故事中常出现的重要场景之一，站牌至今仍保留在原地。又往前开了一段，经过一座桥梁，听闻列车员的提示后，他竟然爬到座椅上站了起来，高高举起手机俯拍窗外海岸，热烈地感叹：“真怀念啊！”我诧异他初次到来的怀念从何来。他滔滔不绝地解说：“那位婆婆就是在这里挥舞着大渔旗送别孙女的！”
当高知男激动地表演着他的圣地巡礼的时候，对面沉默的男人更沉默了，一罐啤酒让他变得满面赤红。我夹在两人之中，感觉有些为难。庆幸的是三铁的工作人员实在善解人意，我预约时只说明了“要窗户边”，那位女性已经领会到我的意图，替我安排了海边一侧的座位。很长一段路途，我都在微微的酒意中眺望着眼下的海。天气晴好，温柔宁静的蔚蓝的海。
北三陆的海
但那些了解震灾的人，至少我和身旁的高知男，都明白这并非北三陆真实的海。1
4
年前的春天，就是这片看似平静无害的海，卷走了超过两万人的生命。坐在这辆被炉列车上，
海不只是自由
、
是浪漫，海也是危险
、
是无常。
见证过这一事实的三铁车员，将向人们传达海的真相作为了一种责任和义务。讲解海，是列贯穿在沿线的最主要的话题。
“请看左边，是不是看见了高高的防波堤？震灾之前只有11米的防波堤，震灾之后增高了3米，如今全部达到了14米。”
随后拿出一张照片，“这是震灾前这片海岸的样子。从前种植有大片松树的防风林，已经全部被海啸卷走了，只剩下一片荒地。”
又，“请看右边这个广阔的公园。震灾之前，这里有许多人的家屋和店铺，但如今这片土地的土质已经无法修建建筑物了，暂时被打造成了复兴公园。”
新生活会开始，会轮转，会覆盖旧的悲剧。三陆沿线的许多车站都很崭新，一眼便知是震灾后新建的。
有时候车停下来，去参观其中几个，墙壁上挂着久慈市小学生们的水彩画，海是明媚和灿烂，充满向前走的希望。“复兴”两个字常常和“灾区”联系在一起，但隔岸观海的人，很难理解其中真意。除非亲自进入受灾地。
迎来40周年热烈庆祝的三铁，命运至今未能逆转。少子化、高龄化，以及灾后的人口流失，导致乘客数据曲线一路向下。被炉列车的推出是应对措施之一。还有另一辆日出列车。在经过一个可以眺望太平洋美丽景色的车站时，列车员说，每年元旦，三铁都会推出“三陆初日出号”列车，乘客们在车厢中迎接一年之中的第一缕阳光。
“今年也看到了非常美丽的日出。”她这个新年就在那辆列车上，但因为日本刚结束正月长假，照片还没来得及印刷出来。她拿出了两年前的日出——从三陆的海平面上升起的太阳，定格在迸发层叠橙色光芒的一瞬。为了目睹在太阳清晨6点51分升起的太阳，乘客们需要早上5点30分在久慈站集合。“虽然很早，但是非常有人气。”她卖力地推销着，“请大家明年有时间一定来参加！”
其实日出列车已经是三陆铁道上人气最高的列车。
这条铁道上最人气最高的产品是“
赤字仙贝
”。
当列车员念出它的名字的时候，车厢里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这款自2
006年就推出的周边产品，名字源于“吃掉赤字，力求扭亏为盈”的愿望。自嘲式的命名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自它开始，三铁陆续开发了20多种原创商品，根本是想通过多元的方式实现盈利。
赤字仙贝
我买了一个“赤字仙贝”，当场拆开来吃了，不过也就是普通米饼的味道。但车厢里几乎每个人都购买了它。我想是出于一种质朴的应援心态，因为即便只是坐在一辆观光列车上，也能感到三铁的人们投入心血策划，只是为了恢复地域活力，为了保住故乡。
被炉列车的重点策划活动是在赤字仙贝不久后登场的。又过了一座桥梁，车厢里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陷入一片漆黑。连接处走出来两个隐约的身影，低吼着“有没有不听话的孩子啊！”“有没有懒惰的人啊！”穿梭于被炉之间，走近了，才发现是戴着面具的红鬼和青鬼。它们玩笑式地恐吓着众人，作出夸装举动，引起阵阵哄笑。
很多父母专程带着孩子来乘坐被炉列车，就是为了见识这种名为“なもみ”的岩手县传统正月风俗。一通玩闹之后，两只“鬼”介绍起自己的“身世”来：过去的被炉使用炭火生热，人们一直什么都不做窝在被炉里，时间长了就会让小腿被烤得通红。这种红色在当地被称为“なもみ”。于是，象征着“长时间窝在被炉里=不劳动的懒惰者”的怪物“なもみ”诞生了，以劝诫人们不要懒惰——“否则，会被我们带到山里扔了哦！”
名为“なもみ”的岩手县传统正月风俗
东北地区的民话流传最多，柳田国男的《远野物语》就搜集于岩手县。我知道邻县秋田亦有类似红鬼青鬼造型的妖怪：生活在男鹿半岛的“生剥鬼”。它们在正月期间闯进家家户户，把小孩吓得哇哇大哭。可惜这天的被炉列车上没有小孩，大人们只是开心地和红鬼青鬼合照，从它们手中接过纪念乘车证，还有一位明显已喝醉了的女人，以恐吓对抗恐吓，高声地和“鬼”对峙着。
红鬼青鬼退下后，列车已经临近终点。还有最后一项体验活动：自助检票。列车员将一个铁制手工剪票器轮流送往乘客手中，只要对准厚厚的车票轻轻一按，随着“啪嗒”一声，就会留下一个规整的方形小孔。据说这种真实的检票体验在铁道迷之间很受欢迎。但我更喜欢那张长方形的硬纸壳车票，难得一见的昭和风格，很像电影道具。
“四十年前开业时就开始使用的车票，三陆铁道沿用到了今天。”列车员介绍，三陆铁道上最贵的车票，是在开业时发行的120日元的5枚一组的入场券，区区600日元的票面价，在二手网站上炒到了5万日元。
从很久以前开始，
比起
抵达
目的地，在
铁道上
晃荡的这些时间，
就是我更为喜欢的旅程。
仿佛搭乘
列车
才是真正的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