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位讲述太空旅行故事的小说家,萨曼莎•哈维表示在现实生活中,她从没拥有过手机,而且希望永远也不要有。萨曼莎•哈维(Samantha Harvey),图片:Booker Prize
张璐诗:小说《轨道》通过宇航员的视角,写出了太空旅行的瑰丽,同时也表达了一种近似乡愁的感情:距离地球最远时,却最感到是地球的一份子。
文 | FT中文网专栏作家 张璐诗 Lucy Cheung
一年一度的英国布克小说奖上周在伦敦颁布,奖项评审会最终全票选择了英国小说家萨曼莎•哈维(Samantha Harvey)的《轨道》(Orbital)。颁奖前一天,我去看了布克奖最终入围作家在南岸中心的朗诵会,六位小说家文风、性格各异。我尤其记得萨曼莎提到自己的太空知识很不够,她的创作全程都需要不断翻资料,而最实用的莫过于国际空间站(ISS)的维护手册:她从头到尾啃了个遍,写作过程中还不时能用上几个专业名词。
在萨曼莎得奖后的第二天,我与她在伦敦做了一次交谈。这一回,她告诉我自己从没拥有过手机,而且希望永远也不要有。这个信息令刚读完《轨道》的我有点吃惊:这是一个目之所及许多人视手机为亲密伙伴的时代,更别说这位小说家还选择了去讲一个太空旅行的故事。
不过,在读完这本小说、再与作者交谈之后,我很清楚《轨道》并非平常意义上的太空小说。借书中意大利宇航员皮埃特罗的口吻:“假如能够离地球足够远,最终就能理解它。”
萨曼莎对我说,《轨道》正是从情感出发的写作:她从小对于置身于太空回望地球的人类经验很感兴趣,自己收集过许多国际空间站与早期登月宇航员的旅行记录:“这些充满哲思而感伤的视角,提醒了我们这座星球有多么完美,多么瑰丽……当我观看地球的图片和影像,随着宇航员的视角移动,俯瞰地球时,它似乎就在你脚下缓缓滚过,接着你会看到那美得不可思议的大气层;然后夜晚降临,迅速铺满了整个星球,一切都太不真实,然而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
《轨道》设在了“近地轨道”上:这个视角虽然是在太空,但与地球之间只隔了250英里,因此从国际空间站无法看到整个地球,只能看到一侧。“那是如此亲切而又壮丽的景象”,萨曼莎说,《轨道》中试图表达的就是她看到这一切时的惊叹。她在书中如此描述:“六个人对于太空漂浮都有似曾相识之感。罗曼觉得那来自从未被触及的胎儿记忆:就像还没出生一样。”
2019年,萨曼莎产生了一个创作动机,想要用虚构的方式去呈现自己与自然世界的关系、尤其是自己对于大自然被逐渐破坏的感受。后来有一天,萨曼莎突然意识到,可以将自己对太空和自然界的两个兴趣点结合起来,从一个独特的视角去写一写地球。这种视点在书里不难找到注脚:
比如大西洋中的每一次旋转的霓虹光、每一次红色藻类的爆发,突尼斯盐沼中出现珐琅般的粉红色……都是人类选择的后果。他们开始从自身看到‘欲望政治’:火箭助推器在升空时燃烧的燃料,相当于百万辆汽车的消耗。地球被人类欲望的巨大力量所塑造,这股力量改变了一切。
萨曼莎代入到宇航员们的视角,拿起摄影机不断抓拍空间站外的地球景观,为读者呈现一天看16次日出与日落的瑰丽,宇航员们“离地球距离最远时,却最感到是地球的一份子”。
当台风来袭之前,宇航员已看到了即将发生的灾难:“他们能看到一切即将发生,但无法做出改变……他们是拥有神性视角的人,这既是福气,也是诅咒……这时大家就会产生一种渴望,去保护这个庞大却微小的地球。他们该做些什么呢?语言又有什么用呢?”
对萨曼莎而言,语言至少能将她的思考带给了更宽广的读者群。萨曼莎生于1975年,父亲是建筑工,她大学毕业后曾想过朝“学术哲学”方向发展,于是去读这方面的研究生,结果发现学术哲学的世界并不适合自己。接下来,她去日本住了两年,以教英语为生,一边开始写短篇小说。很快她就决定赚点钱便回英格兰去,从此专心写作。2009年,在“没有B计划”的前提下,萨曼莎写的第二部小说《荒野》(The Wilderness)一问世便入围布克小说奖初选名单,她的小说家生涯由此开启,五部小说先后都曾获得英国文学奖的提名。她惟一的非虚构作品是《无形的不安》(The Shapeless Unease,国内已有译本为《睡不着的那一年》),写的是她自己患上失眠症的经历。萨曼莎如今在巴斯大学教创意写作,她创作的散文和书评作品也常见诸英美主流报刊。
《轨道》这部小说从2019年开始动笔,到2022年交稿,去年底才付梓。写作期间,萨曼莎一直住在英格兰西南部的一座年久失修老房子里,自然世界近在咫尺。写作过程很慢,写到中途,她产生了自我怀疑,并停顿了好几个月:“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去写这样一个故事,因为我没去过太空,也永远不会去太空,本质上跟宇航员是两路人。”萨曼莎告诉我,后来回过头来继续写下去,也只是因为同时开展的其他小说写作都没找到方向:“那段时间我有点迷茫,当我重新翻开《轨道》的书稿时,发现了其中的某些真实感。没错,书里的一切都是虚构的,可当时我的感觉是里面有些情感值得表达。”
尽管整个写作过程都在不断翻资料,萨曼莎却告诉我,她一直没找宇航员聊过,因为不希望小说角色套用任何一位宇航员的亲身经历。但她会去翻多位宇航员自己写的太空旅行书籍,并且“不断翻书划重点,从中借用了不少信息和视角”。
136页的《轨道》是布克小说奖史上篇幅最短的得奖作品之一。故事发生在近地轨道上的空间站,六名不同国籍的宇航员在此共处数月,各人是彼此赖以生存的依靠。他们不停绕着地球飞行,每天看16次日出与日落。
书中章节以轨道的数字分隔开,最终止于一个开放的结尾。小说里充满了大段大段对时间、对“生而为人”的默想,布克奖基金会文学总监盖比•伍德(Gabby Wood)很早之前就提及,大量排比句组成的散文句式,不难令人联想伍尔芙的文风。不过萨曼莎表示,自己写作上受到影响最深是来自葡萄牙的作家若泽•萨拉马戈。《轨道》中随时流泻的光暗分明的文字,或许能捕捉到这一层影响。例如:
半个世纪没有人类的踏足,月球是否刻意将明亮的一面转向地球,期盼人类的早日回归?
他们在像月球表面一样的雪地上跺着脚,而红色的光芒将银河撕裂开来。
金字塔、新西兰的峡湾,或是那片明亮橙色的沙丘沙漠,完全抽象,眼睛难以理解。有时他们想要看到的是戏剧化的景象,歌剧,地球的大气层,‘气辉’现象;而有时是最微小的事物,马来西亚海岸边渔船的灯光,像星星一样点缀在漆黑的大海中。但此刻,罗曼终于开始看到他曾经怀疑存在的景象……北极光在大气层内弯曲变幻,绿色与红色交织,像被困住之物,焦躁而壮丽。
单从小说构思、情节发展与人物塑造上,更多时候令人感觉在读一首长诗的《轨道》,很难说占有优势。如另一位入围作家蕾切尔•库什纳(Rachel Kushner)的《造湖》(Creation Lake),其复杂丰富的宏大叙事或许更接近一本传统意义上的优秀小说。然而,本届布克小说奖评审会主席埃德蒙•德瓦尔在颁布奖项前表示,评审会“决心找到一本打动我们的书,一本具有宽广性和共鸣感的书,让我们有一种迫切的冲动想要与他人分享。”有书评人评价,薄薄的一本《轨道》,可以拿来反复读,“有点像看不腻的日出”。
萨曼莎•哈维(Samantha Harvey),图片:Booker Prize
我跟萨曼莎聊她笔下的角色。我说我尤其喜欢俄罗斯宇航员安东:他看片容易大哭;过去从不知道心有多宽广,也不知道竟然能如此深爱一颗岩石(指地球),“乃至夜不成寐,充满了生命力”;为了照顾其他同事的前途,隐瞒自己脖子上长出的肿块。没想到萨曼莎说,她写着写着也是最喜爱“安东”这个角色。她塑造的角色中,包括了两位俄罗斯宇航员安东、罗曼,一个意大利人皮埃特罗、一个日本人千惠、一个英国人内尔,还有美国人尚恩。她告知这个人员构成基于“国际空间站”,多少有点现实依据。
六位宇航员绕着孤独的星球不断转圈,或者,孤独的是宇航员们心目中波澜壮阔的历险,到了太空里,缩减为日复一日单调的循环。从早到晚,蹬上没有路途也没有终点的跑步机,不断试图以重力按捺下漂浮的日夜。
小说里的“空间站”设置是基于美国和前苏联两个舱段而设计的;但与“美国厕所”和“俄国厕所”这样的划分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六位宇航员在空间站内的乌托邦式共处。毕竟,正如萨曼莎所写:“在一艘紧扣兀自环飞轨道的宇宙飞船中,外交游戏又有什么意义呢?”
萨曼莎并不想写一本政治化的小说。她刚开始动笔时,俄乌战争还没爆发,但那时她已经想写一下俄罗斯与西方关系的裂痕;“国际空间站”这个项目也快要结束了,一部分原因是它的使用年限快到了,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这种关系越变越脆弱。因此在小说的结尾,太空船上出现了象征式的裂痕。她还在小说里加上了“带国籍的厕所”这一小段,用以指代地球上的某些冲突,但也是点到即止。萨曼莎说,她不想让小说依附于特定的时间点和日新月异的时势。就像我们在书里读到的,作者意图与此恰恰对立,这本书只想用一种更直观的方式来看待地球:
从太空看非洲,那就像晚期的特纳:几乎看不出形状的景观,厚重的油彩上洒满了光。面对地球这种赤裸之美,会使人落泪。
从太空上看地球,白天看不出人类的痕迹,到了黑夜才会有亮光。夜晚,他们能指认出家乡——那里是西雅图、大阪、伦敦、博洛尼亚、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然而一周之后,大家被城市景观震撼的感官开始拓宽和深化,他们开始爱上白天的地球:那种没有人类的土地和海洋的简洁。星球像一头独立呼吸的动物,看不见国界。而边界是人们愿意为之出生入死的东西。在这里……没有壁垒,没有部落、没有战争,也没有特别的恐惧。
《轨道》令读者默想:地球并不在乎电台播报的新闻,它的每一次自转,都在将人类的爱恨情仇抛之身后。
关于空间站中的角色塑造,萨曼莎继续说,她并不想美化宇航员之间的关系,说他们彼此相亲相爱,不分国籍身份:“恰恰相反,身处太空站,假如你是唯一的英国人,你就代表了整个国家,你会比在家时更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民族身份。所以我不是想削弱他们的民族认同感,而是想强调我们如何能在看到彼此的差异时,能够学会协商与包容。”萨曼莎写了一群文化背景各异的人被困太空,她的真正意图是去探究人类在地球上应该有的生存方式:不管彼此之间有什么不满,人类必须学会好好相处。
书中,萨曼莎对于自然世界的人为痕迹有不少着墨。首先,意大利宇航员皮埃特罗与英国宇航员内尔安装了一套地球辐射测量系统,“它在航天器绕行地球时,扫过七十公里宽的地带,从一个大洲到另一个大洲,南北移动,像一只执着的眼睛在观察、收集、校准光线。”彼埃特罗每天都会想着光谱仪,想通过它确定地球是否在变暗。“它的镜头朝向三个方向——地球、太阳和月亮,测量反射自地球表面和云层的光线。”地球表面在变暗,那是因为空气中的污染物颗粒将太阳的光反射回太空;如果冰盖融化和高亮云层减少,意味着更多的太阳光被地球吸收,那则是在变亮。
美国宇航员尚恩与英国宇航员内尔经常争持不下:内尔的宇宙是大自然的偶然,而尚恩的宇宙是精心设计的艺术品。他们的宇宙虽然有区别,但也许是同一个宇宙。内尔记得是在9岁或10岁那年的一个冬日,和父亲一起走在树林里,“他们几乎从一棵树旁走过,直到他们意识到那是一棵人造的树——一座由成千上万根枝条粘合、编织而成的雕塑,形状像是真实的树木,仿佛是树干、树皮、树枝和树节的模样。你无法将它与其他光秃秃的冬季树木区分开,除非你知道它是件艺术品,一旦知道,你便能感受到它所散发出的与众不同的能量和氛围。”对她来说,这正是她和尚恩的宇宙之间的区别:一棵大自然里生长的树,和一位出自艺术家之手的树。“几乎没什么区别,却又有着世上最深刻的差异。”
意大利宇航员皮埃特罗出发前,他已进入青春期的女儿问他:你认为进步是美好的事吗?是的,他回答道,毫不犹豫。但皮埃特罗接下去说:“你没问进步是不是一件好事。”人之所以美好并非善良,而是因为活着本身,就像一个孩子。活着,好奇,焦躁不安。别管是否善良。人之美好,因为眼中有光。有时伤人,有时自私,“而进步就是这样的,本质上是活的。”这个关于进步的提问缠绕了他很久,后来皮埃特罗又想,他本该说:“谁能看着人类对地球的神经质攻击,还觉得它是一种美呢?人类的傲慢。……而这些插入太空的男性象征般的飞船,肯定是最具傲慢的,它们是一个物种因自恋而疯狂的图腾。”
这是萨曼莎本人对“发展”的思考与质疑:“我绝对看得到自己对‘进步’在某种程度上的抵触;同时我也看得到这当中的讽刺:我能够在这个富足的世界上健康地活着、我所拥有的一切,完全得益于某处某人的创新精神,得益于他们对‘发展’的接受。因此我并不想贬低它,进步确实很美好,一切都离不开进步。但它也很有破坏性、很暴力,能引发不公,甚至危险。然而这就是我们一直所面对的挣扎:正因为有人通过创新带来了发展,我们才有谈论这一切的奢侈。”
在全书接近结尾时,当尚恩准备动笔写下:“在这个太空旅行的时代,如何书写人类的未来?”他又突然意识到,这场空间站的旅行,不啻是“一次动物的迁徙,一次生存的尝试”;“选取地球上的任何一种生物,它的故事便是地球的故事。它能告诉你一切,那个生物。整个世界的历史,整个世界的未来。”太空旅行时代,如何书写人类的未来?“我们什么都没写,是未来在书写我们。”
无论是阅读还是与作者交谈,我都感觉萨曼莎要表达的是一种近似乡愁的感情。“我们擅长于适者生存,但通过在太空中的生活,我们也反过来明白了人类与地球的联系有多紧密。我们对地球,无论从生物力学、生理节律、我们的呼吸、骨骼和血液循环中,都有着深深的依赖”,萨曼莎接着说:“然后大家似乎都有一种奇怪的冲动,想要挣脱这样的联系。我们是好奇而富于创新的物种,这我接受,我们当然想看看外面还有什么,但到火星上生活这个想法,对我来说一直很可怕。”
静态的叙事,来到“轨道12”这个章节,宇宙飞船突然开始自由下落。我对萨曼莎说,读到这里,我心里一沉:他们最后有没有醒过来?萨曼莎说,她想要的就是一个难以捉摸的结尾,没有希望,也不绝望,就是开放的,最终结束于一片声响景观中:
我们现在正生活在生命与意识的短暂绽放中,这只是奋力生存的一瞬间,一指的弹响,而这就是一切。这段充满生机的时光更像是炸弹而非花蕾。这些丰饶的时光正在飞速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