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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童年,忘掉贫穷,忘掉罪恶

凤凰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文学  · 2016-10-15 10:14

正文

>>>>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485个故事



作者拍照



杀死童年

▢ 庄公子



九十年代的日夜很分明,四季缓慢得如同晾在绳上的棉被,动一动,才簌簌起浮。



1



日上三竿,家家户户的柴门上便白晃晃一片,门神尉迟恭秦叔宝个个都圆瞪了眼,在如细小金银似的灰尘光线里渐渐的淡了,白了,没了,最后被风吹走,或者"刷"地一声被放学回家的孩子撕掉了,捏成一坨丢到了灶膛里。


一旦下雨,就是树草齐摇,河里汩汩涨水,关紧了的门窗亦挡不住蛇行而进的风,整个屋子都凉嗖嗖的。伴随着从屋顶破洞漏下来的雨水,盆盆罐罐都被拾掇出来,大门口,柜子上,厨房锅盖上,处处可见接漏的物什,叮叮当当的是洗脸的瓷盆,砰砰砰砰的是洗脚的木盆。一刻之间,整个村庄外皮里子都湿淋淋的。


村庄的后边是一片很深的野树林,村庄有多长,它就有多长。树木一年年长大,最后把村庄的小房子团团盖住。上头,是鸟雀们的叫声,下头,是寻食的公鸡母鸡们的叫声。雨水多一点,矮小的灌木丛便纷纷冒出来,天一晴,就被庄稼人砍了去,晒干,捆好,上好的柴禾。偶有桑枣,还没熟,便被寻宝的孩子们摘了去,枝丫都拔去了,树干上留下一点一点的泛着新鲜树汁味的伤口。


夏季是最热闹的,揭瓦寻蚯蚓,串蚓钓虾,上树抓知了,下河摸鱼,杀雏鸟,烤土豆,放鞭炮,荡秋千,小孩子能玩的都玩了。只有寻黑木耳是一个人的专利,那就是元来哥哥。


我真的不喜欢元来哥哥。一个十六岁的大男人,干啥都不成。他爹好说歹说,才做一天木匠活,本指望着把一手精湛的木工手艺传授给他,可他说,不靠这个过活。然后跟着姐夫再做一天铁匠活,敲敲打打觉得体力不支,更觉得那炉火刺眼睛,于是也不干了。最后再做一天瓦匠,手把式倒是学得极快,但是他说,收入太少,不划算。没几日,他又转行卖菜去了。天晴了,他站在鸭划子双木舟上拿电篓子捕鱼。下过几阵雨,他又提了篮子遁入树林里寻黑木耳了。


这个人与我不大相关,他爹是个好木匠,会送刨花给我家作柴禾烧饭,我这才爱屋及乌,对他好点。元来还有个奶奶,七十多岁了,被他叔叔娶的媳妇肆意欺凌。我妈会时不时地给他奶奶送饭,权作报那点刨花的恩。


我上着来之不易的幼儿园,那是经历了一顿毒打后才获得的权利。幼儿园老师早早地放了我们,我却不大想回家去。太阳还很高,知了也叫得欢,这样的燥热和嘈杂,听来却觉得很安静,太适宜睡觉了,这样的时光不睡觉真的不是好孩子,也太适宜干坏事了,这样的时光不摸着肚子放几个童子屁真的不是好孩子。


回家做饭带孩子那是大人的事。我不想被当做大人来看待。


可这不是我想就能做的。我趴在课桌上,解着解不出来的十以内的加减法,看着算术本上惊心动魄的叉,终于背起书包,懒洋洋地上路了。


在路口我碰到了十岁的边琴,她生着花瓣一样的眼睛,花瓣一样的嘴巴,每次都会被她妈妈带着串邻居,得到此起彼伏的赞美声后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年轻的婆姨们会说,看,琴琴多灵醒,多聪明,多好的条子。


我渐渐地躲到人群后边去,可他们还是说了,妮妮,你不是你爷姆妈生的吗?看你几憨哦!哈哈哈!


我本想低着头把她当树一样路过,但是她叫住了我,她说,你要吃玉米吗?我家有,我回去煮熟了,给你吃一个。


我当即就答应了。挽着她的手,看着她美丽的花儿脸回家去。我家地里没种玉米,连西红柿都结的很少,每天就吃茄子,豆挂,漂着可怜的油腥。


回到家里,空荡荡的,板车翻在地上,扁担草绳子也摊在门前。三岁的弟弟被围在小房子里,挂着寸把长的鼻涕,头搁在高大的木板上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抱他出来,命他自己把鼻涕擦了,才带他去找爸爸妈妈。


爸爸们都在稻田的田埂上挑着秧苗子,妈妈们在田里插秧。快速扭动的刚劲的屁股让爸爸们的裤子沙,沙,沙作响。妈妈们撅着的屁股又大又圆,裤子上磨光的部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妈妈提着一把秧苗,站起来,朝我喊,妮妮回家去做饭。她背着太阳站在水田里,裤脚卷到了大腿根,手腕上一双白色的袖套已经变成黑色了。我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觉得光线刺眼,妈妈在光线里一闪一烁。


我拉着弟弟,想反抗几下子,终究没有说出来。这时爸爸挑了一担秧苗,汗仆仆,尘仆仆地往路边一战,哐地卸下担子,声色俱厉地朝我吼,要你回家做饭,你还怏什么!


我转身就走,地上的影子打在野生的草上,一凹一凸,都觉得疼了起来。我拉着弟弟的手,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往灶膛里烧火,不然,我就不管你!


2



幼儿园的女生,除了不会做算术,更不会烧火做饭。这让爸爸妈妈伤透了脑筋。第一次做饭,两道菜,一道菜咸了,一道菜没洗干净。爸爸妈妈草草吃了一碗就收拾锅碗了。我站在角落里,揣摩着,为什么我不觉得咸,为什么我觉得洗干净了呢?难道大人和小孩的舌头生的不一样?要是他们也生了我这样的舌头该多好啊。


这次我围着锅和灶门眼鼓捣了半日,太阳眼看着就要收回它最后的光,我还是没有做出饭来。弟弟的鼻涕一次比一次长,我终于忍无可忍,打了他一巴掌。他站起来就往外走,说,我告诉妈妈去!


我连忙去拦住他,正巧边琴也来了,十岁的她站在我家低矮的天井处,刚好有斜斜的光照在她的头上,金黄绚烂,像披着一头星星。她说,给你,玉米!


那么一下我晃了神,边琴真的太美了,像向日葵,像月季花,像新嫁娘家里床上粉色的亮闪闪的绣花蚊帐。


那是一个胖乎乎圆滚滚的玉米,饱满极了。我把它给了弟弟,他就答应我不告状了,并发誓会留一半给我吃的。


边琴帮我做了饭。她穿着花格子裙子,红色凉鞋。批发市场上只要五块钱就能买到的软胶凉鞋,穿在她的脚上熠熠生辉。她还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尾巴被分成了三股,每股再分三股,那样细细齐齐滑滑地辫下来,配了她的白额,白脖,白脸蛋,真像那商店柜台里腰身细细的白净瓷器。


她炒了茄子,煮了南瓜,还另外加了一碗青椒鸡蛋。青的青,黄的黄,紫的紫,每个颜色都香喷喷的。她做饭的当儿,絮絮叨叨地说话,说三年级的班主任很严,说同桌军军很讨厌。


军军是我堂哥,一个虎头虎脑的十岁的男生。他曾把一颗麻将放在我家屋檐下,和我们打赌,说,明天此时,麻将就会在别的地方。为什么呢?因为地球在转动,所以它也会动。我们都不信,直吵得月亮爬上来,夜幕降下来,也没有要罢休的意思。


我说,把你放这里,看你明日会不会变到美国去。


军军没把他自己放在那里,只是把麻将埋在了那里。可第二天,麻将果真找不到了,军军说,我说变到美国去了没错吧!大家不欢而散。


没多久,伯母清理着麻将,发现无缘无故少了一颗,军军就被毒打了一顿。严刑逼供之下,麻将才被从柴草堆里翻了出来,得以重见天日。


边琴掌着光溜溜的锅铲,大拇指一动一动的,静静地似乎在想事情。忽然她笑道,咱们去游泳好不好?水潭里现在人一定多。你的饭也做完了,可以走了。


我一听可高兴了,忙不迭答应。弟弟抱着半根玉米,鼻涕兮兮地说,我也要去。我说,好啦好啦,你拿一个空油壶,小心别淹死了。淹死了就再也不能活了,知道吗?弟弟伸手就把玉米放到我手里,说,姐姐给你吃,我去拿油壶,拿两个。


大人们已经插完秧苗了,都在潭里洗着衣服上身上的泥巴。我们站在高高地桥上,试探着如何跳下来才又漂亮又潇洒。边琴穿着裙子纵身飞了下去,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她从水里钻出来,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我看到了那隐隐隆起的东西,随着呼吸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我是背对着潭倒下去的,别提多难看了。水像木板一样打在背上,生疼,我几乎要哭出来,好歹有更好玩的水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而弟弟这个三岁的家伙,使劲往水边上拱,拱出一圈又一圈的浑水。


妈妈嘱咐我看好弟弟,我远远地答应着,说,一会就上去了。她不放心,下潭来,一个潜泳,就到了我们身边,抓起手舞足蹈的弟弟,啪啪给他洗着身体,三下五除二就完毕了,不等弟弟叫嚷,就抱了他上岸了。


边琴悄悄对我说,你妈妈水性真好!说完,她也一头扎进水里,好半天不出来,我吓坏了,朝着水面喊她的名字,声音掉进水里,没有丝毫回音,淹死了。


我转了个圈,才发现边琴游到另一个方向去了。那里,元来哥哥正和一帮大男人吹着牛皮,吹得头发一缕一缕的滴着水。他看见边琴,一掌水劈过来,扑了边琴一脸,还笑道,琴琴,没想到你也会游泳。接着上下打量,又说,看不出来呢!边琴只顾着咳嗽抹水珠,哪里能说话。


套在救生圈里的军军在潭中央吹着哨子,喊道,边琴,我量你不敢到这里来!


边琴哼两声,游到我身边,说,咱们回去吃饭!


我们缓缓朝岸边走去,我问她,你喜欢元来哥哥吗?我好不喜欢他呢!


边琴想了一下子,说,不喜欢,但是他总是给我香蕉苹果吃,我不好意思对他不好啊。



3



吃完饭,我坐在蚊子横飞的门前,百无聊奈地看着公路上过往的行人,汽车,数着电线杆上飞来飞去的燕子几家。


往常这个时候,元来哥哥会骑着自行车从城里回来,他先停在了我家门前,丢给我一个恹恹的香蕉。然后叮铃铃几声铃响,又停在了边琴家门前,给了边琴一串活泼生动的葡萄。他总是给我给得少。他骑车路经我家,喝我家的水,都是我亲手舀给他的。


但是不打紧,我家屋后已经长了一株桃树了,想必元来哥哥不知道,那棵桃树就是前年我丢在后面的桃核长成的。桃子就是他给的,尽管长得歪歪丑丑的。


我呆在屋后侍弄小桃树的时候,爸爸就会骂我,说我不专心做作业。我已经没有心思做作业了。我时刻面临着辍学的危险。校长不止一次地请我回家拿学费,命我回家拿学费,赶我回家拿学费。拿着拿着,我就哭。那些日子,学校附近的礼堂在唱花鼓戏,唱到断桥,呜呜咽咽的极其悲伤。我哭得更厉害了。


好在光阴是缓慢的,再怎么难拿的钱,都熬不过一个又一个臃肿的白天和夜晚。爸爸终究会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钱给我。那个黑色的军用大衣口袋,似乎总能掏出钱来。


心惊胆战辗转于学校和家的日子,我会在浓厚灰白的雾里闭着眼睛走路,装一下瞎子,看一下我的世界到底有多么黑暗。露水也是好伙伴,弄湿了鞋子和裤脚,凉飕飕的,脚指甲上还会粘着断掉的小草叶子。


远方的公路上充斥着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和行人骑自行车的铃声。我和边琴曾经手牵手走过一段公路。那个戴草帽子抽着烟的男人,骑着破旧的自行车追赶我们,在我们身边狰狞地说话,他说,你长毛没?喂!别跑啊,这个小婊子!


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各自回到屋里,各自吃饭,各自睡觉。睡觉前例行的跳房子都没有了。


堂哥好久没和我们一起上学了,因为十二岁的堂姐生病了。堂姐是村里一家工厂的工人,那家工厂没日没夜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堂姐的齐腰长头发在那样的声音里竟然忍受了两年。


堂姐在某个烈日灼灼的黄昏做饭时,不小心把柴草堆引燃了,发生了一场大火。小厨房烧的四壁乌黑,熏黄了碗,染灰了缸,烧卷了芭蕉扇。堂姐的胳膊和脸也被烧伤了。


伯母站在大门前,黑着脸,叉着腰,跺着脚,亮着尖利的牙齿,张着圆乎乎的鼻孔,指天道地的骂堂姐,打堂姐,说她败家。妈妈挤进人群,把哭得没了力气的堂姐拉出来,让爸爸赶紧送到医院去。


我闻到模糊的堂姐身上有火的气息。


堂哥跳出来,和伯母大打了一场,十岁的他拿着尖利的冲担,就要去捣他妈妈,被众人拦住了。


堂哥说,老子去看姐姐去,老子去看姐姐去!你,当老子的;你,当妈的,你们,就看着吧!


于是,他就不上学了,专心在家给堂姐端茶倒水。我也去过那个黑暗的房间看了堂姐,她靠在吱呀响的木床上,微笑地看着我,不一会却哭了。她说,妮妮,好好学习。


堂姐的身体慢慢好起来了,军军又回来上学了,边琴重新和军军在一起打打闹闹。


期末考试结束后,好多小伙伴聚集在屋后的树林里,左邻右舍八九个。生着青苔的树根上有滑腻的虫,军军捉了来吓唬别人。女孩子们站在边琴身后纷纷骂军军。边琴仰着头说,军军,你别恶心了。


军军撕一片叶子下来,擦了手,说,边琴,我们干一件事,你敢不敢?


边琴说,有什么不敢!


军军哗啦一声脱了小裤衩,露出一抖一抖的小鸟儿来,大家哄堂大笑,骂他不害臊。


军军义正词严地说,你敢脱裤子吗?你要是敢,我喊你三声娘!


边琴看看我,面露难色。那么一转眼功夫,她也哗啦拉下来裤子,露出线条柔和的前屁股,白白的后屁股。几个小男生目不转睛地看过来,哇地一声长长的感叹。


军军走过来,说,边琴,你有种,把腿分开!


边琴叫道,为什么?


军军义正词严地说,没有为什么,我想把小鸟放你那儿!


边琴又哗啦穿上裤子,说,你流氓!请你把你的小鸟放好!


军军食指和中指夹着小鸟,说,我怎么没放好呢?我放裤兜是放着,放裤兜外也是放着,拿手里也是放着,放十块钱上也是放着,放你家的碗里也是放着,就算我放到天上去,地下去,都是放着,哪一个不是放好呢?你管得宽!不过我妈说,管得宽的才是好媳妇,所以我就要放你那里!


边琴一把推开军军,把他推了个大趔趄。她拉了我就跑回了家里。留下军军一伙人悻悻地在树林里比划着小鸟儿。



4



五六岁的幼儿园小女孩不会做数学题,于是向爸爸请教,结果却遭到一顿头部毒打,下巴磕在桌子上,牙齿掉了两颗,不敢哭不敢吐,最后把牙齿吞到了肚子里。直到眼前的那个叫爸爸的人离开,我才问妈妈,我把牙齿吞下去了,我会不会死?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会在便便里翻牙齿。没翻到,为此担惊受怕。


向死而生的,我终于结束了幼儿园生活。爸爸的威逼恐吓教育,使我的成绩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丑丑的笨小孩凭着优异的成绩,成为幼儿园唯一一个直接跳级升至二年级的人。光景好像变了一点,我从一个迷茫的小孩渐渐的变得逻辑分明,口齿清晰,系上鲜艳的红领巾,像高年级学生那样把领结旋到肩上去,眼睛看到天上去。


边琴是四年级的学生了,放学回家照例等我。军军就跟在我们身边,毛里毛躁地拿着路上捡的小树枝在空中扫来扫去。大家不理他,他就越发地动作大了,飞扬的小树枝经常扫到边琴身上。边琴捡起地上的石头就要扔过去,他丢掉小树枝,抱着书包飞奔出去。到了不远处,不知道又从哪里摸到人家废弃的粪桶上的皮带子,刷刷刷刷舞来舞去。


边琴愤愤地说,人家都说八九子,臭狗屎,军军怎么还是一堆臭狗屎,臭死了!


大伙轰的一笑。军军赶紧跑过来,连声问,你们笑什么,笑什么啊?


这样的放学场景一直在重复。春花谢了,夏草黄了,秋风淡了,冬雪化了,军军变了,长高了;边琴变了,真的变了。


变化后的边琴很少和军军在一起玩。她只是偶尔和我一起做作业,休息的间隙趴在小凳子望着远方出神。


那天,边琴放学了,没有等我。我着急地在路上跑着,终于追上了她。她脱下了她的白色的漂亮小外套,系在了腰间,白色的袖子在前边拧成了一个紧紧的结。屁股后边的衣服随着步伐一动一动。


这么新颖的穿法,我从没见过,而且看起来那么好看。我说,边琴,给我穿着试试看。说着就去解那个结。边琴抓住我的手,说,不行,两眼充满绝望地看着我。我讪讪地收回手来,安静地走在她的后边,踩着她的小小布鞋走出来的脚印。


边琴到家时,她妈妈正在门槛上摘菜,见女儿一声不吭地站着,就问,什么事?边琴不说话,闷头进屋了。随后我就听到边琴妈妈一声"哎呀",紧接着是关房门的声音。


我坐在这边,假装做着作业,偷偷地观察边琴家的动静。不一会,边琴的妈妈推了一辆自行车出来,神色凝重地朝小卖部奔去。很快,就回来了,车篓子里多了一袋雪白的卫生纸。


许多天之后,边琴才和我讲话。


她的第一句话就是,终于没有流血了。


我以为我要死了……


肚子蛮痛的……


我不能和男生玩了。


很不方便的,会歪,会搞脏裤子。


真羡慕你。


她说一句话,顿十句话的时间,我不敢插嘴。我只知道,边琴变了,和我们不一样了。她的身体的某个部位已经像妈妈那样,开始出现年轮的征兆。好在是她的脸没变,她的声音没变,她依旧是美丽的。


我还是我,安静地上下学,热闹地和老师讨论问题,看来历不明的各种书籍。妈妈每次带我去村里别家串门,神柜,鸡笼,床头,以及其他各种角落都是我必须观察的地方。


那种地方通常有书!掉了封面的,染上鸡屎的,或者粘着饭团香灰的,各种各样的书,都是我的宝。几个循环下来,我意外地搜罗到了好几本《知音》,以及画着武打人物的断页残片。通过猜测与查字典,我把这些书读了一遍又一遍。


读完了,无处可看,我的搜罗范围就扩大到了不认识的人家。终于有一天,我读到了"月经"。我读懂了边琴。


辍学的危险暂时离我远了点。只要我严格地考第一名,无论生活多么拮据,爸爸妈妈都会给我交报名费。元来哥哥的爹甚至也来帮我,给我做了一个崭新的书桌,刷着好看的漆色。元来哥哥给我搬课桌时,非常得意地顶着一头郭富城的发型,非常得意地转着脑袋,非常得意地摆出各种姿势,支下巴,支额头,能支的地儿都支了。


他把我和边琴叫到他的新房间,给我们播放郭富城的歌曲,随着曲子,还跳起了舞。他翘着大屁股,踮着大脚,作出手拿话筒的姿势。突然停电,他不满地一甩头,骂道,狗日的,还没听完呢!随即站起身,拿过一面方镜子,走到窗前,细细地欣赏镜中的自己的脸,抚摸自己的头发。他的身高已经快超过窗户了。窗外是一棵年事已高的枣树,正结着众多的果。


突然来电,收录机重新开始播放起来。元来哥哥兴奋地蹦起来,抱起边琴唱歌,对你爱爱爱爱爱不完……


边琴挣脱了,拉着我跑出来。元来哥哥隔着窗棂问,琴琴,你不听歌了吗?妮妮,你也不听吗?


我们站在枣树下,看着窗棂把他的脸切割成几部分,把他的郭富城发型活生生地捣乱了。不听了,不听了,我们走了。边琴拉起我就飞奔回家。


我随着边琴去了她的小房间。那是一个在二层楼梯转角处的小阁楼,暗暗的,开了灯立即明亮不少。小小的红色木制床,小小的暗黑色的书桌,书桌上蒙上了一层白白的纸。灰色的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贴画,郭靖黄蓉,许仙白娘子,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漂亮的人物。我趴在墙上羡慕地欣赏这一切,说,边琴,你怎么有这么多贴画啊?她笑道,买的。我说哪来的钱啊?她又笑道,我爸爸会给零花钱我。我说,你爸爸真好,我爸爸没钱。


边琴从床头枕头下拿出一包我不认识的东西,说,这个东西好用,比妈妈买的卫生纸好用,我妈真老土。


我说,这是什么?


她笑道,这叫卫生巾。以后啊,你也会用的。


我哦了一声,说,这东西看起来蛮好看的。


她说,好像我已经半年没有来了。我妈妈说,女孩子每个月一次的。算了,不来也好,方便多了。


看完了画,我说,那个元来哥哥真讨厌,以为长得好看,天天照镜子,好恶心。


边琴说,以后不找他玩!知道吗?


不等我回答,边琴的爸爸在楼下喊,琴琴,下来吃饭!


边琴的爸爸个子矮矮的,身板粗粗的,留着一抹胡子,总是笑笑的样子。难能可贵的是,他烧火做饭样样都来,看起来很勤劳。边琴的妈妈个子高高的,比她爸爸高出一个头,据说是村里的一枝花,但是她似乎都很少干活,总是在麻将桌上操劳。这样一对看上去不那么协调的夫妻,小日子倒是过得油盐飘香。


边琴的爸爸留我吃饭,我说不用啦,我回家去吃。


妈妈已经在厨房备好饭菜了。爸爸抱着弟弟,逗着弟弟玩,见我回来,凶道,野哪里去了不见人,作业做完了没?


我说,做完了。在边琴家里玩。


爸爸把弟弟放下来,又凶道,天天跑到别人家里玩,不记得归屋,以后少去!


妈妈说,大家都在说国彬偷东西呢!


边琴的爸爸偷东西?我问道。


妈妈没理我,继续说,偷的是人家厂子的钢材。


爸爸坐到饭桌边,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说,那是要坐牢的。他住高楼大厦怎么样,照样做见不得人的事。


我想着那个矮矮的男人,怎么会偷东西?他那矮矮的身躯难道长了一颗小偷的心吗?他那小胡子里难道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吗?难道边琴允许她爸爸这样做吗?


妈妈不允许我在外边乱说。面对边琴,我假装不知道她的爸爸在干什么。奇怪的是,边琴的妈妈似乎开始讨厌我频繁地往她家跑。她那漂亮的嘴脸露出厌恶的神色时,我真想和她大吵一架。



5



接下来的春天和夏天,一切都安然无恙。世界太平,光阴漫长。


我能做的事情就是前庭后院地挖泥巴,把自己糊成泥人,或者笨拙地跑到隔壁军军家,站在他家充满永久霉味的房间里,看一帮男孩子前边的脑袋挤在一起,赌着贴画,后边的屁股坐在散乱的书包上。我在他们的书包里翻着一本本卷着巨大的角的脏兮兮的课本,语文,数学,思想品德,自然,还有健康教育,我都爱看。他们的游戏玩完了,纷纷背起书包就走,连课本都不要了,只说一句,明天上学路上还我!


我喜滋滋的不行,把一本本书拿回家,放在小椅子上,细细地铺平那一个个卷曲的角,再用砖头压紧。


第二天,有男孩子在我还书的时候,问我,你喜欢看书吗?我家里有好多书,都快烂了,等我拿来给你,我家都不要,都是当废纸烧的。


我说,太好了,都拿来。


中午放学回家吃饭时,那个男生带我去他家,我在一个小房间里看到了满满一箱子花花绿绿的烂烂的书,有小虫子忙碌地爬进爬出。


他说,要多少拿多少。


我把书包放下来,不分青红皂白拿起书就往里头塞,塞得不能再塞了也不罢休,最后用衣服兜。


你装不了兜着走啊!他笑道。


我说,谢谢你。我看完了都还你。


不用啦不用啦。


我看了看他,一个四年级的男生,大眼睛,瘦瘦的,黑黑的,笑得很可爱。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浩浩。


浩浩。多好听的名字。不像我的名字,妮妮,念起来这么蠢。怎么配得上人家呢!而且人家住的都是小楼房,不像我家那小房子,半个身子在地下,半个身子那么不情愿的在地上,进屋里都要下楼梯,弯着腰,当心屋檐撞了脑袋。怎么配得上人家嘛!我几乎要哭了。


还好爸爸开始砍屋后的树了,说劈好了当檩子。檩子是什么我知道,建新房用的。砍树的第一天,好多人来帮忙,左邻右舍的男人们都来了,元来哥哥也嬉皮笑脸地混迹在里边,说,这么高的树,得多要几个人拉才行。


坡上,爸爸和一个伯伯分别蹲在大树的两侧,拉着锯子,沙沙,沙沙。坡底下,一帮子人拉着绑在树干上的长长的绳子,有节奏地随着沙沙声往后边使劲。


我站在一边,突然有点心痛,这么高的树就这样死去了。


树终于在一声凄恻的断裂声里轰隆而绝望地倒下了。死亡的沿途压死了好多小树。我找了一串红色的绒线把那些断裂的小树重新扶起绑好,也许它们会活下去。


树砍了之后,爸爸说,还要筹备个两三年才能建新房。我的心又凉飕飕的,翻着书本打发时间。身处这矮矮黑黑的房子,连看书都不太光明正大。


屋后的树林经历了一场折腾后,回归平静。一场大雨,新生的草丛掩盖了死去的草丛,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个圆圆的苍凉的树墩任风雨欺负,最后都生出了黑木耳。


元来哥哥穿着黑色的雨衣穿梭在树林,哼着郭富城的曲。他随手扯掉我绑在小树上的红线,贱贱地寻找黑木耳。


我家的矮房子让全家都忧心忡忡。长得不体面也不好用。但是没法子,没有钱买砖买石头买水泥。爸爸是个瓦匠好手,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能住就行了,爸爸对弟弟说,你小子以后要有出息!


那晚,发生了一件事,让爸爸愤怒到了极点。边琴的爸爸,那个矮个子胖腰身的男人半夜被别人追赶,慌不择路跑进我家和邻居家之间的巷子。只听见轰隆几声远道而来的脚步声,然后是大脚踹在墙上的声音,我家的墙壁就剧烈摇晃起来。我和妈妈抱在一起,看着薄如木板的墙,祈祷着千万别倒。


爸爸从茅厕归来,问,刚才是么回事?


妈妈说,国彬刚从外边经过,听得出声音来。


爸爸义愤填膺,一拍桌子,现在就去找他!


妈妈说,不行,毕竟他干的事情不光彩,我们怎么好去揭穿呢!


爸爸认为有理,拿了手电筒和妈妈出去了,他们要看看墙壁。回来时,爸爸的手上多了几条鱼。他说,肯定是国彬偷了人家鱼池的鱼。


我说,难道你们要把鱼留下来吃吗?


爸爸说,不吃难道丢掉。


我说,当心有毒。


妈妈也说,丢了好,来路不明,最好不吃。


爸爸叹了口气,当晚就把鱼丢掉了。


我等着动静,边琴的爸爸一定会被警察抓走的。可他每晚喊边琴的声音都那么平静。那几日甚至连风都懒得刮了。树叶安静地掉,小草安静地黄,我们安静地换上了厚厚的冬装。


只是没有想到,我爸爸会被警察抓走。


那天,我,边琴,以及另外的同学正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远远的都可以看到小屋了。我手舞足蹈地给大伙讲着课外书里边的故事。突然弟弟拖着长长的鼻涕出现在我面前,小小的他看到我就哭了,说,姐姐,爸爸被警察抓走了。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爆炸了,眼前一片空白,我几乎是颤抖着牵着弟弟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家。姑姑伯伯婶婶,以及关系不明的各路人都聚集在我家门前。堂姐说,你爸爸经过赌博场,被警察抓走了。但是你放心,我家亲戚会帮你爸爸的,你爸爸没有罪的,他没有赌博。


我说,我爸爸没有犯罪,那警察为什么乱抓人!


堂姐不说话了。弟弟抓着我的胳膊,我看着他,这么可怜的小孩,马上就没爸爸了,呜呜呜呜。我也哭起来了,可是没人安慰我,几个大伯婶子们在我家厨房叮叮当当的,给这些帮不上忙的人做饭呢!


从此以后,我就和弟弟相依为命了。不!我要爸爸,我要妈妈。妈妈呢?对了,妈妈呢?


我问弟弟,妈妈呢?


弟弟哭着说,妈妈去拉爸爸,被警察推在了地上。爸爸被关进车时,妈妈还被警察打伤了,手上流了好多血。


堂姐说,你妈妈本来是抓着警车门的,被警察用手铐打了十几下,最后疼得受不了,才松了手。


围观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又开始讨论起来。我爷爷躺在了警车前,被警察拖走了。我奶奶站在路边骂,没人搭理。只有我妈妈一个人在奋斗,在反抗,最后还被警察打伤了。


他们说,把人取出来,要不少钱啊。他家又这么穷,估计拿不出钱来,搞不好就要坐牢了。


我爸爸是被冤枉的!我大喊。


这些围观的人闪闪烁烁的语言,鬼鬼祟祟的动作,让我讨厌极了。边琴的妈妈站出来指责我,这个丫头真是不知好歹,我们在帮你们想主意呢!


不要你们想!你们才要坐牢!


我被人狠狠地拉了一把,所谓的亲戚示意我闭嘴。


那晚我没吃饭。爸爸没回来,妈妈没回来,一帮不相干的人在我家吃饭。躺在床上,我看着弟弟,发现他也没睡,他问我,我是不是没有爸爸了?


我扯着被子伤心地哭起来。


第二天我醒来时,妈妈已经回来了,木木地躺在床上,眼睛红肿,手上又青又红又肿,处处都是触目惊心的伤口。爸爸靠在门框上,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我说,妈妈去医院看一下手吧。


妈妈说,不看了,家里没钱。


我问,花了多少钱?


妈妈说,花光了。那些人真是不是人养的,钻匣子的死屄们,短阳寿的孤老秧子们,砍脑壳的,抓了我老子的男人都去邀功啊!下辈子生儿子没屁眼!你也是的,没事干嘛走那边!要你买袋盐,你哪里不好走,偏要走那条路!害的我老子被他们打。我老子是个妇联的,他们下得了手!没得人性的狗娘养的!


爸爸说话了,走,去看看吧!


妈妈一扭头,眼泪又刷刷地流出来,说,不看,鬼的姆妈还有钱,疼死了算了。老子跟了你是老子倒霉!


后来,是村里的一位好医生找到我家来,给妈妈包扎了伤口。


紧接着春节到了。没有鱼,没有肉,没有新衣服。我默默地在角落看书,妈妈认真地腌着一盆盆腌菜。爸爸没歇着,早出晚归地揽活干。建新房的事情无限期延后了。


我不知道那次花了家里多少钱,只盼着春节赶快过去,只恨着为什么我的鼻子总是闻到鱼肉的香味,只念着那些警察早日暴死。


我不敢找他们要钱,只要提到钱的事,他们就会狮子一样地骂我,说读书读死,掺回来放牛。我看着他们恶狠狠的脸庞,默默地转过身去。剪刀、菜刀、绳索,一字儿排在我的面前,选择哪个会死得比较痛快?当我把剪刀扎向自己的胸口的时候,那股钝痛难以忍受。于是我放弃了。



6



三年级了。理所当然的,我没法交报名费。我厚着脸皮粘在教室里,每天面对老师那张冰冷的脸,看着她的脸从平静到不耐烦最后到暴躁。


她要我回家,我就回家,第二天继续来上课。只要我的书桌在教室里一天,我就到学校一天。之前我替一位高年级的学生参加全市联考,竟然考了第一名,高年级的老师都给我说情,建议学校免去我的学费,我觉得这事也许能成。


终究是没有免的,妈妈借来了钱给我交上了。妈妈的眼睛很久都没有光泽了。那次的遭遇对她打击太大,她不能容忍她的男人遭受如此奇耻大辱。蹲牢房,那是坏人的事情,怎么会降临到她的头上呢!隔壁的三姑六婆们的指指点点更是让她伤透了脑筋。


我只想快点长大,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春花开了,冬天已经解冻,我换上小花外套,才觉得世界变得轻快了些。之前的一切是多么的沉重。


光线亮了。燕子飞回来了。阳光隐隐躁动了。


美好的四月里,边琴的爸爸被抓走了,有期徒刑十年。那个两层的小楼房迅即暗淡下来,在春天里速速老去。边琴很少和我来往了。


好长好长一段时间,边琴的爸爸都没有出现,再也没有人喊边琴吃饭了。日光,月光,星光,不着一事地俯瞰大地。那个人就像个曾经一样消失了。


边琴的妈妈疯了。才两个月,她就披头散发地进出屋子,发出奇怪的叫声。她凑近男人堆,和男人们在一张牌桌上打牌,笑得地动山摇,花容乱颤。


没有人和她打牌了,她就呆在屋里,哭喊,厮打着自己。边琴害怕,站在一边小声地哭着喊妈妈。我把边琴叫出来,说,别担心,没事的,今晚到我家吃饭。


边琴的妈妈在装疯,这是我妈说的。具体为什么,她没告诉我。每次她疯起来,人们都聚集到他家,汗味,臭味,女人味,男人味挤满了一屋子。边琴的妈妈在味道的安慰下逐渐平静,恢复本来模样。人们都叹息,多么可怜的人,年轻轻的,就不正常了。


围观了一阵,就都走了。边琴的妈妈躺在床上,呆滞地笑。


后来,她彻底地疯了。她赤身裸体地要上吊,说有人在掐她的脖子,说有人抓着她不放。她高高的个子竟然是个负担了,人们都难以制服她。只见她身手敏捷地摔东西,大哭大喊,摇晃着脑袋,挥舞着手,踢腾着腿,然后狠命抓自己的头发,抓下一把把头发塞进嘴里。


有老人说,这是有菩萨了呢!菩萨下凡都是这样的!


马上就被人反驳了,菩萨下凡变成疯子给人看啊!胡扯!


边琴的妈妈瞅着别人七嘴八舌,笑道,就是菩萨下凡!就是菩萨下凡!


过了一会,又咧了嘴哭道,我去死!我去死!让我去死!说完,趁人不备,赤条条地一头撞在墙上,昏死过去。


大伙手忙脚乱地把她拖到了床上。她家的几个亲戚们悲戚地留下来整理烂摊子。我在边琴的房里找到了边琴,陪她一起坐着。


她抱着我无声地抽噎起来。


那阵子,元来哥哥总是在边琴家里帮忙,给边琴送菜送水果。他会把寻来的黑木耳全部给边琴。原来他也能这么善良。而边琴总是躲着他,如果不是她妈妈对元来哥哥很喜欢的样子,边琴一定不会搭理他。


一个雨后,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云层低低的,满满的,重重的,要坠下来似的,压在屋后的小树林上空。


我在虚掩的厨房门缝里看到元来哥哥穿着那件黑色的雨衣在寻找黑木耳。后边,跟着边琴。边琴没有穿雨衣,身上都是湿的。我想喊边琴,但是看到他们那么卖力地找黑木耳,就没有喊了。况且,元来哥哥也是不喜欢我的。


闲闲地,我只好看书了。在藏书的暗房里我抽出了一本书,封面上画着一个半裸女郎。黑黑的屋里连看书的地儿都没有,寻来寻去,决定蹲在天井的光亮处看书。


我已经认得很多字了,读这样的书丝毫不费力。书上的内容和我以往看的不太一样。封面上的标题各个触目惊心,强奸,诱惑,一排排这样的字眼。


但是管他呢,读书总是好的。


这个故事的导语是这样的。他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撕烂了她的衣服,扯掉了她的裤子,双手抓住她的胸,然后用力地掰开她的双腿,在她挣扎不断时,用他那巨大的……


我当然知道这写的是什么!只是我隐隐觉得害怕。那个字里行间的男人,那么可恶,那么肮脏,那么不得好死。


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依旧读下来。他在雨后的树林里,发现了湿淋淋的她,一个漂亮的迷路的姑娘。他说给她带路,姑娘相信了。他牵着她,一直走到了树林的最深处。他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垂涎欲滴地看着湿衣服裹出的姑娘的玲珑的身体,兽性大发,脱掉自己的衣服,露出不堪的身体,然后按着姑娘的头在他的胯下……


我啪的合上书,揉了揉眼睛,连声喊妈妈。妈妈从外边跑回来,说,怎么了你?边琴的妈妈又疯了!


边琴!边琴在屋后找黑木耳呢!


我赶紧出去,结果在树林里发现了衣衫不整的边琴。她一身泥水地看着我,眼泪决堤。



7



没几天,元来出去打工了,一个陌生得我们都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军军已经辍学了,伯母坚决不让他念书了,说读书没用,只能浪费钱,她一辈子没读书不也过下来了,她要军军随同元来去打工挣钱。边琴只轻描淡写地说,军军别去。军军便倔强地同伯母僵持着,终于没有去,留在家里干活。


我陪在边琴身边。她很少说话了,说话也是淡淡的。她曾经去经销店买老鼠药,在元来家门口来来回回,她瞅着那热气腾腾的锅,想象着把药倒下去,元来香喷喷地喝下去,然后口吐白沫硬邦邦地死去!最后,边琴把药倒在了他家鸡笼,药死了一笼大小母鸡。她担心老鼠药倒进了锅里,元来的一家人也会硬邦邦地死去。


这些是边琴告诉我的。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光那么遥远。眉毛,鼻子,嘴巴,凝固着,这个最漂亮的女孩好久没有笑了。


我还知道,她想象着自己能去元来打工的那个城市。在边琴的那间小小的房间里,我陪着她睡觉。她蜷缩在被子里,大大的眼睛看着我,说,我想杀死他!


不能告诉爸爸妈妈,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紧紧地藏在心里。孩子们的痛苦,那些大人们是看不到的!


我收起了那本书,烧了。随着弟弟的上学,我重新陷入报名费交不起的状况,老师们不知疲倦地赶我回家。


那年月的雨太多了,密密麻麻地,让天地难以喘气。屋后的树林层层叠叠,没有人去管了,任它们长,任它们把罪恶淹没,腐烂,消失得无影无踪。


边琴已经随她妈妈在一个寒冷的清晨离开了那两层小楼。新来的一家人,有个傻子,三十岁的大个子,说的是八九岁的话,做的是八九岁的事。童年,就这么值得留恋么!


边琴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不知道她会不会找到元来,然后用她早已买好的老鼠药药死他!边琴不要这样做,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终于成为毕业班的学生了,这意味着随着小学的结束,我的童年也要走向终止,埋葬在这白日黑天的岁月里。










庄公子
有故事的人

旅游行业供职,生在湖北,现居西双版纳。以文字为生,诗歌、散文、小说均有涉猎。个人公号:xiexiaozhuangai




本文责编:丁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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