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五年级,我转学了。那时,在合肥,小升初考三门课,数学、语文、自然。
转学前,我以为自然课就是背题。我原学校的自然老师,隔着遥远的岁月,我全然遗忘她的真实姓名,想当然的认为她姓黄,大约是她皮肤黄且粗糙如橘子皮的缘故。我对黄橘子老师背影的熟悉度,超过对她正面形象的。她总是喊一声“上课”,道一声“同学们好”,直接转身,抄题。一天是抄题,一年是抄题,抄了整整两年,上课是抄题,作业是背题,考试是答题。我们自然而然对自然课形成认知:把题抄了,背了,写出来,答上去,就得了。没想到,我在新学校颠覆了认知。新学校的自然老师,同样是位女老师,她的眼睛大而亮,头发天生的棕色带点自来卷,离远看,像只大号洋娃娃。与其说她是因为貌美被我记住,不如说她因为课上得好,我的记忆为她的容颜自动上了道滤镜。原来,自然课是要户外的。原来,自然课是可以做实验的。原来,自然课是真的有内容,能上课,和数学、语文课一样。新老师神采飞扬,滔滔不绝,面对她条理清晰的输出,我第一次听明白了那些知识点,再看题时,也终于知道它们究竟说的是什么,而不只是汉字,只是需要背掉。我的心里充满愤怒,愤怒因黄橘子老师、能容忍她存在的学校而起。此刻,我还没听说过“敬业”二字,但深深觉得被她的不认真、敷衍冒犯和辜负了。她的课像是个骗局,把所有人都关在黑屋子里,连窗都没有,然后这个盖房子的人告诉你,天下的屋子都没有窗,而你竟信以为真。能把课上得像课,每堂课都看得出认真准备过;能把学生真的当作学生,想从你那儿获取什么,也确实能获取什么,别糊弄,是我对好老师最初的认知。转学那一年,我经历了种种一个人在无形丛林中的探险,我委屈过,痛哭过,有限的快乐都来自于自然课,我永难忘记,四楼最右那间教室,阳光洒满书桌,门被轻轻推开,明亮如阳光的自然老师喊着“同学们好!上课!”而后,面对我们,除了正常板书,绝不转身朝黑板的样子。以“把课上得像课”为标准,我初中的英语老师徐老师,能拿满分。徐老师以严格、苛刻闻名,她年纪轻轻,便是教学能手。她二十多岁时长得像演员邓婕二十多岁时,如今五十来岁,和同年龄段的邓婕仍保持容颜的一致。九十年代的合肥刚兴起英语角,每周五的下午,我们都能看见徐老师往英语角即合肥工大的方向走。我现在闭上眼,想到她,还是不寒不冷时节,她穿着领口打着蝴蝶结、颜色鲜亮的真丝衬衫,蹬着高跟鞋,甩着喇叭裤或八片裙,翩翩然出校门的模样。徐老师在九十年代,实现了少有的全英语教学。她好强,婚姻上颇折腾了几次。她好强,对学生的要求和对配偶的要求接近,即不能出一点错。因此,没有人没被她为难过,折腾过。我最怕的是,她从下往上看人的眼神,北风一般凛冽,烈日一般残酷,你无处躲藏,她只有一双眼,却能营造出众目睽睽、法网恢恢的氛围感。是每一次用到英语时。事实上,日后,我英语的长进刨除多背的单词,其它,全靠徐老师在初中打的那点底子。我高中的英语老师学俄语出身,我没被他的发音带偏,已是万幸。是我在毕业多年后,对她重新认识。当年的我们就近入学,如今留在家乡的、我的同学,很多人的孩子上了我们的母校,成了徐老师的学生。同学聚会,我听说,徐老师要强如故,她带出来的学生必须过她那一关,她班上的平均分能比其他班高出好几分。有几位同学,孩子本不在我们母校读书,英语不行,仗着是“徒孙”,送到徐老师那儿,聊上一段时间,居然开窍。“人家是有真本事的!”“脾气虽然不好,好在对谁都脾气不好,倒也没有厚此薄彼。”“业务好的人,个性强点能理解。”不再畏惧她后,我们反倒能给她客观的评价。同学玉,向我们展示了一张徐老师在办公桌前,盯着她娃的照片,熟悉的像刀似的眼神,慢着,照片中,徐老师人过五十五,身段也就是四十岁的,发型、穿搭无不精致,可用一丝不苟形容。尤其她的灰色纱裙,稍不注意就会刮蹭,划拉出一个洞来,这说明什么?“说明她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多么严格的人啊!”我蓦地理解了她对别人的要求。那天,同学宝说起,她在婚姻挫折期,在饭店偶遇徐老师。徐老师瞧她神色不佳,多聊了几句,宝向徐老师倾吐烦恼,诉说犹豫,两人分别后,居然就婚姻问题,来回来去,持续聊天,徐老师给宝不少过来人的建议。一个人的性格,无法改变。但她是敬业的,对业务对象是一视同仁、无差别心的,在学生成年后,她还能以成年人的方式,表达关心,徐老师肯定是我见过的好老师之一。如果说徐老师因为严厉,在“好”字上,有争议。我高中的政治老师卢老师,我认为完美。不止是教学,政治之枯燥,在她讲来,精彩纷呈,具思辨之美。不止是管理,她是我的班主任,后来又做了学校教学方面的领导,一个班也好,一个学校也罢,我看她总是游刃有余。我内心深处,觉得卢老师对我有恩。那是个没有张雪峰的年代,高二末,仍排在年级末尾,高考完全无望的我,只给我知识是没有用的,我需要的是有人告诉我,你要怎样安排你的一生,而你的安排倒推到此时此刻要怎么做。我需要的是有人告诉我,为什么要学这些知识,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我记得在学校楼梯的转弯处,在办公室的盆栽前,在操场,在她家里,在林荫道,卢老师都和我长谈过。我写过一篇文章,后来被多个城市选为中考现代文阅读题,文章内容关于我在高三时,如何逆袭,通过背六本数学书,一年将数学分数提高八十多分的往昔。我没写的是,那场战役不是我独自完成的,是在初有成效后,被卢老师鼓励,我再接再厉,坚持出的成绩。高考前几天,我去学校拿准考证,最后一次去卢老师家。她事无巨细向我交代注意事项,包括“你也许会紧张,会在考场来例假”……高考第一门语文,她是个政治老师,我出考场,却对她完整的讲了一遍,我写了什么;现在想想,那是对最亲近的人表达才能获得安心的行为。许多年后,我在公号上看到一篇文章,与“最喜欢的老师”有关,人到中年的我发给卢老师,她说,你也是我最喜欢的学生。我的心“怦怦”跳。突然间,我意识到,什么样的老师是好老师?好老师会给知识正确的输出,会给情绪正向的反馈,最好的老师都是爱的天才。老师和学生之间,在情感互动的那一刻,是对手,也是队友。我在师范大学读的本科,刚毕业时,我也当过两年老师。而今,我的大学同学们,大多留在教学一线,他们中不乏我认为的好老师。我的同学范,男,毕业多年,未和我联系,忽然有一天找到我。他说,我有个学生,我是她高中班主任,小姑娘大学读完了,找了份北京的工作,我担心她会遇到各种无法解决的事,你能帮我照顾照顾她吗?哪怕只是加个微信,让她有点安全感。印象中那个成天活跃在球场、剃平头的男生,经岁月洗礼,职业淬炼,早成长为参天大树,他以自己为绿荫,想辐射、罩着他的每一个学生,哪怕千里之外,哪怕和他没有隶属关系。我的同学杨,女,来北京玩,约好了坐地铁来找我。行至半道,她给我发消息,“我到八里桥了,英法联军是在这里遭到了顽强抵抗。”我们的专业是历史,我虽然笑话她,却为她此身此心完全融在教学中而感动。一日,我提到在北京,历史不再是中考科目,我大学寝室的群中,展开了热烈讨论。室友胡表示,“如果安徽历史也不中考,我就解放了,我好好上课,排课本剧,把ppt做得更精彩,让学生上得更尽兴。”室友赵附议,“对啊,我每天都在挖空心思让学生们开心,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小欢喜》剧照我的一位大学老师姓江,上学时,教我们《历史文选》,当之乎者也的课堂远去,我更喜欢看他对琐碎日常的记录。江老师朋友圈的记录,有个母题,“学生的去向”,无论二十年前的学生,还是眼前的学生。他会在最新的教师考编、公务员考试等等录取名单中,找寻昔日学生的名字,梳理他们的人生轨迹,也因此,我看到了诸多熟悉的、陌生的系友,见识到许多草根的奋斗。真实本身足够动人,多年如一日的记录说明心在哪里。作为师范大学的老师,在知识之外,还要学什么,江老师是最好的代言。我儿子今年七年级,小学阶段,他在京沪两地都上过学。他总结,上海老师的口头禅是“拎得清”,北京老师爱说“您”。我儿子每次说起他在上海的数学老师,都会用“绝对”“最”这种广告法禁止的字眼形容,“绝对最好”。他举例,有次,王星星数学考了8分,全班都笑话她。范老师制止我们。范老师说,王星星虽然数学不好,但她唱歌很好听,长大了,你们可以一起去听王星星的演唱会。笑话王星星的人恍然大悟,一片“喔”声中,他们为王星星热烈鼓掌,王星星满脸通红,激动地哭了。成年后,我们有无数机会成为那个只考8分的小女孩,在众人面前展览失败。一瞬间,课堂可能是梦魇,一瞬间也可能是梦想燃起的地方。我们也有无数机会成为见识别人失败的旁观者,是讥笑,还是鼓掌、鼓励,都只在一念之间。瞬间的切换,念的转与不转,全凭一个好老师及时、本能的反应。这反应决定了,日后,你考8分,你对自己,对他人的预设,你会得到讥笑,还是掌声;或者有讥笑,亦有掌声;只要有过掌声,讥笑不过是众生相的一部分,可以忍,可以等。人之所以心理能有弹性,遇到什么坎儿都能调整,靠的是记忆积累形成的温暖底色,好老师们是底。北京降温了,很冷,寒彻骨的天气,想起那些好老师,如有松枝炉火为伴。《少年新知》是《三联生活周刊》旗下的原创青少年杂志,我们的自我定位是人文思维启蒙。我们希望这本杂志能够陪伴青少年一起直面真实复杂的世界,让他们意识到,看待世界不是只有一种方法。自2020年6月创刊,《少年新知》已经推出42期杂志。我们的主题涉及时间、魔法、友谊、家庭、偶像、未知、运动、冬日、海洋、倾听与表达、网络生存、像侦探一样思考、历史、成长的烦恼、微观世界、写作实验室、清单、博物馆、爱情、野外、情绪、音乐、美食、建筑、物理、秋日、漫画、流行、故事、社团、身体、AI、南北朝、游戏、古生物、语文等。许多愿意为青少年写作和绘画的成年人加入了这本杂志的创作。科学、游戏、哲学、文学、心理学、艺术专栏的创作者不断地输送着前沿的研究和对日常生活的思考,试图回应青少年对现实世界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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